尘仰一个人走在街巷,素雪萦绕,夜终究是冷的凄然。那个秋夜,也是这般的冷,可是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那个出现在拉布达的姑娘,牧左大叔说,阿妈阿爸皆已经去世,从此拉布达便是他的家。他后来时常想起那个夜,悲凉的夜,月天凉辉,他所有的奢望所有盼头都没了。
“尘仰,为什么你叫尘仰?”
她再次跑回来时早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只是睨了她一眼,清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熠熠的光一如温烈的阳光照在他心上。
“于一尘中,见诸世界,于一人之心,仰观众生之愿,所以我是尘仰。”
他本想问一问她的名字,终是没有出言。
“尘仰,今日是吉祥天女节,你好歹,好歹……”
他站在石阶上垂下头望着月影里的姑娘,这个偷偷溜进拉布达的姑娘,静也师傅说拉布达日光殿绝对是不允许女眷进来的,就在那一天,他送走了托娅姐姐回来的时候便看见躲在楹柱之后的姑娘。
在拉布达八年的光阴里,他第一次见到的另外的人……
卓牧结结巴巴说了好半天的话,他没有明白她是跟他讨要什么,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她忽然蹿上来,三下五除二的扒走了他手中的捻珠。
“看你那小气样子,吉祥天母节你不知道啊,还非得人家亲自动手。”她红着脸,就像日沉西山时绚丽的晚霞,尘仰早就被她震的不知所措,待要说什么时,卓牧却以为他要要回那捻珠,便嗔怒道,“人家姑娘家家的,本应有的矜持偏偏让你磨光了。”
直到她跑远时,他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叫什么名字?”
拉布达八年的时间,四季如复,朝暮一样,上课,诵经,悟法,修禅。没有人告诉他以后要做什么,没有人问他是不是愿意这样的生活,没有人像阿爸阿妈那样关心他,问他是不是快乐,亦没有人来亲近他。浩瀚的拉布达,成千上万的僧人,他竟不认识一个人,亦是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尘仰一个人的夜,总是那么漫长,哭过之后总是睡的很快,很快,只有梦里他才能找到些许温情。所以在他回头看见卓牧的那一刹那,只是一眼,便过目不忘。它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出现对于尘仰意味着什么。
素雪纷飞,缭绕的雪影一如他不舍的心绪,他忘不掉卓牧,舍不得森格,那些和他们所有在一起的时光美的不象话,可是他得回去,今日数千僧人的惨死,他已经明白,他不要庸碌而活。那些他们给过的温情,美的足够他回忆一生,也足够漫过所有拉布达以后诵经悟法的生活。
尘仰仰起头,凭着眼泪一滴滴渗入心里,即便再苦不堪言,他的命早已经注定。
他站在东门前,风啸雪凉,他冻的不成体统,眼前是雄浑的拉布达,拔地而起的高墙直挺挺地插入云霄,森格多想进这拉布达尘仰就有多想出来。他向前跨了几步,便又顿下,再走几步,便又停下,尘仰终是不忍,忽然转身往酒肆跑去。
他怕这一别便是永别,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卓牧,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
不远的路漫长的竟如一生那么长……
酒肆一楼隐隐的烛火在雪夜中让人看了便心暖,他回来只想远远地再看看这酒肆,再看看卓牧,再偷偷地听她说会儿话。
“阿爸,牧左大叔今天怎么没在呢?”
“许是王上不让来吧,毕竟今天的事情只是桑己和王上两个人的恩怨。”
“是因为普雅姑姑吗?”
“若不是因为尘仰,普雅也不会小产……”
尘仰听着里面一句接一句的说话声,却觉得如此异常,他们认识鲜奴族王上?还认识牧左大叔?如此说来那一日卓牧送信梦送到牧左大叔手里也不奇怪,可是普雅又是谁?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害她小产呢?
所有的疑虑疏忽而生,尘仰直直得盯着那跃动的烛光,心忽然凉的通透,就像这所有的雪落在心间一般。
“尘仰,牧左大叔没有说他是什么身份啊,怎么会害姑姑流产呢?”
卓洛坐在桌前,背对着窗,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接上卓牧的话,而是问起别的事情来,“那孩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拉布达的事情,毕竟王上今日冒然攻入臧域,恐怕后果难堪啊,你阿爷,他们终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啊!”
隔着薄薄的窗纱尘仰依然可以看见卓牧忽然泛泪的眼睛,一如那天她一个人跪在佛像下满含琳琅风雨的眼睛,“阿爸,佛僧病逝了,很早之前就病逝了……”
后面的话就如吞噬人的黄沙,将人嗜的尸骨无存,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他,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接近拉布达的工具……满天寒雪像一把把渗着银光的匕首狠狠地砸向他,砸的他遍体鳞伤。
究竟造化如此的作弄人啊!
那一天他不知道,是怎样回的拉布达,寒夜风霜,已然催的他麻木不仁,他真的想大哭一场,可是桑吉上师的话历历在耳。尘仰忽的像疯了一样,一路狂奔,他要去找牧左大叔,他要问清楚这所有的事情究竟是为何。
白日里魏昂恢宏的拉布达,在这样风雪漫空的夜色里,寂静的竟如不复存在一般。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皆被这雪这风弥去了踪迹。尘仰一个人沿着僧人扫开的雪路直直奔向赤宫,夜风呼啸的声音掀天卷地般的划在拉布达上空,那样凄烈的声音更是搅地他流泪不止。
他脑海中尽数铺陈的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与卓牧,与森格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她,明明那般天真烂漫,明明那般口是心非,明明那般心有琳琅却还是念着旁人都好的臧域姑娘啊,她明明也曾那样真诚地待过他,冒险进拉布达,冒险替他向鲜奴族求情······
日光殿,偌大的日光殿,在飞雪中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一日她就是立在那殿前的楹柱之后,偷偷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是不是,那一日他不要回身,是不是那一日他没有多看那一眼,是不是他不去送托娅,如今的一切是不是都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