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楹柱，直直地立在那里，过了半晌，他仰起头，仰的很高很高。桑吉上师说，泪，最是脆弱之物。他不让尘仰哭，每次只要尘仰哭，他便会径直走开，从无安慰，从无询问，静也师傅如此，老上师亦是如此。
他受教于桑吉上师那么多年，可是他还是哭了，尘仰允许自己哭这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便不会留恋那世俗看似无忧的生活。拉布达的日子，虽然极尽单调，可是没有害他的人，没有害臧域的人啊。
尘仰走近日光殿的时候，牧左大叔一个人立在金樽佛像之下。这尊佛，他自小到大面壁了数百次，他对这尊释迦牟尼佛再熟悉不过。往常每次面佛思过时，牧左大叔便会蹿进来，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坐在氆氇布垫上，同他说话。
“大叔，大叔，大叔”尘仰直直唤了三声，牧左也没有转身，他便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脑袋蹭在他背上，他时常这样，时常这样蹭着拉布达的几个高僧，独独那老上师，他不敢，他只蹭过一次，那一次他愣是从肌肤之亲，讲到男女之情，再讲到僧人断红尘之念，最后讲到佛之与众生皆是平等······所以自那一次，尘仰宁愿用光脑袋蹭那金佛，沾沾金光，也再不敢去蹭老上师。
以前的日子，此时此刻，在尘仰心间温暖和美的不像话。
“孩子，那日是不是你救静也师傅出来的啊？”
牧左直挺挺地立着，没有转身看尘仰也没有别的动作。他虽然已是知命之年，但那身躯挺拔，虽然是为僧之人，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将士气概。
“是我救的，大叔，受教于你，我自然不笨，使点小伎俩便好了。”
牧左本是冷峻的面容终究是在尘仰的话语落罢，猛的抽搐了几下，眼睛里尽数的坚定之气，被他这一句话消的再无任何底气。
原来啊，所有他今日的结局皆是这个毛头小子所赐，他下好的整整一盘棋，皆是因他而乱。年少轻狂的人，究竟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没有他，今日站在这里等候数千名僧人决由的便是桑吉，是他恨了二十多年的桑吉啊。
他明明可以赢的无声无息，却因着这年少轻狂的人，断掉了所有后路。
“你知道今日我为何在这里吗？尘仰，桑吉没有告诉你吧。”
尘仰只顾蹭着牧左，哪里会顾及他语音里难以掩饰的绝望，“没有啊，大叔，大叔，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那酒肆的人——”
“是桑吉上师的意思，我受命于他，你知道大叔在这拉布达的地位，堂堂上师，竟也是尸位素餐，终究是我没本事啊！”
“桑吉上师的意思？”
牧左转过身望了一眼尘仰，便示意他坐下来，待两人相继落座之后，牧左神色阴沉，“是他的意思。”
“可是那些人是鲜奴族的人啊，他们知道佛僧病逝了。”
“是你说给他们的吗？”
尘仰说给卓牧时那里会想到她是鲜奴族的暗线，如果佛僧病逝的消息一旦被达妄知道，那么桑吉所隐瞒的秘密，这守在拉布达的秘密势必都会昭然若揭，等待他们的不再是鲜奴族的威胁，而是来自于天朝大皇帝的惩治。这样的后果，他从来没想到过，尘仰只觉得心忽然之间崩的很紧，听着牧左大叔的质问便也重重点头承认。
金樽佛像下，案桌上燃起无数盏酥油灯，烛花乱颤，随着窗边渗入的冷风，肆意招摇闪动。火光照在牧左脸上，尘仰从来没有见过牧左大叔这般阴婺可怖的神色，他知道错了，他受教于大叔这么多年，如今这样的情形面临怎样的后果，他自然再清晰不过。
“这拉布达，这臧域，终是毁在桑吉手里了啊。”牧左眼望四周，偌大的日光殿，即便外面再是天黑，再是风啸天寒，这里却温暖的像是天上人间一般。
楹柱巍巍，金妆宝像，累万盈千，尽数分立在大殿四周。而身前光火的温热，仿佛给这整个大殿晕的分外金碧堂皇。
这样的夜晚，一如他度过的无数个的夜晚一样，金佛作伴，灯烛不熄。
“拉布达佛僧病逝，只留了口谕给桑吉。我和桑吉在佛僧病逝之前皆已位列上师之位，可是上师究竟是上师，他不是拉布达的王，不是雪域的王，不是臧域万民的王。在这拉布达，上师和佛僧只是一步之遥，可是权利却是大相径庭。佛僧病逝之后，我和老上师用了八年去找佛僧的转世灵童，拉布达上师之大权也该是在那个时候全部归桑吉，那时候啊，静也师傅也是很纯真的人，毕竟他不是咱们臧域的人，不是拉布达长大的僧人，我们皆是对他有所忌惮，所以他就只负责后勤事宜。我和老上师跋山涉水去找那转世孩童······”
明明烛光，一会儿闪过他的眼睛，一会儿弥在他眉间，牧左眼睛盯着窗外，讲起很多尘仰不知道的事情，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忽然停下了，尘仰亦是不解，既然明知这拉布达的权势纷争，为何还要放下所有顾忌去找那转世孩童呢，“那转世孩童，大叔你们最后找到了没？”
牧左听言，侧过头，眼睛直直地望着被光火包围的人，眼神中再无以前的温情和慈悲，“找到了，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找了八年，整整八年。可是人我们找到了，拉布达却早已经天翻地覆，不再是八年以前的状态了。桑吉揽并了所有权利，虽为上师之位，却享佛僧之特权。所以不管是我还是老上师，在这拉布达都是空有其名啊。”
“那转世是不是就是接替佛僧之位的，既然找到为什么不让他回来呢，我听静也师傅说过，每一世佛僧圆寂之后皆是由转世灵童接替其位。那灵童去了哪里，如果他坐上了佛僧之位，那以后达妄拿佛僧病逝作为说辞禀告大皇帝的话，我们也有应对之理啊。”
牧左望了一眼尘仰，眼睛里尽是轻蔑之意，“在这拉布达，权势在谁手便由谁说了算。桑吉，受教于佛僧和老上师，自是全能之才，更是臧域万民仰慕的高僧。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