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格下了山之后便往卓家酒肆走,他担心卓牧一人在店难免出乱子。
先前望见那三个鲜奴族人往酒肆的方向去了,不知是去了酒肆还是去了拉布达,便喊上尘仰一并回来。尘仰去了拉布达,他一个人回了酒肆。
今日天晴气爽,是微雨连绵数日后放晴的头一天。森格直向酒肆,店外因风吹日晒而陈旧的氆氇布旗迎风掠动。但见酒肆店门紧闭,定然是卓牧又出去凑热闹了,待他正要离开时,寂静的店内传来几人低沉的对话声。
“你们非要今日去?”
“当然。”
“今日可是桑吉回宫的日子,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进入拉布达怕是会过早暴露啊!”
森格弯下身来朝店内望去,店主正背着手在台柜前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侧的酒桌上坐着那三个鲜奴族人,而靠东的窗牖前站着一位绛红僧衣的僧人,身形修长挺拔,森格隐隐觉得这身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阿洛,这么多年不见你何时也这般胆小,畏手畏脚了?”
“这毕竟不是鲜奴族,桑吉可不是那般轻易作弄的人。”
“今时不同往日,自打这佛僧闭关起大皇帝就对这臧域不理睬,若在这时候不行动,后患无穷!”
“是达妄派你们来的?”
“你说呢?”
店内时而不时传来几人断断续续的对话,森格屏气凝神。
只见得那立身在窗前的僧人,一动不动,阳光洒在他的僧衣上,那枯寂的绛红犹若有了生命一般,迎风掠动,鲜衣动人。
他就站在那里,望向窗户外,许是云昙缭乱扰的他失神了吧。
“如若是进了拉布达,你们该如何离去呢?”
“这个,哈哈,阿洛恐怕你要问问旁人了。”
那鲜奴族人转过头望向窗前的僧人,示意卓洛。
穿窗的日光隐隐绰绰,那僧人转身之间森格忽然听到身后渐进脚步声,回头时,尚之老头正抓耳挠腮,打着哈欠慵懒的朝酒肆这边走来。
他赶忙迎上那老头,出言相问,“你这老头是要到哪里去?”
尚之老头睡眼惺忪望着身形壮硕的年轻人,稍稍敛神,顿足回应,“还能到哪里去,回店里。”
“你见着卓牧到哪里去了?”
“上师回宫肯定是去凑热闹了。”语罢悠悠地打了一个哈欠,欲要抬步回店时,哪想到森格一把将其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往前处的街巷走去。
“哎,你这人,我都这把年纪了。”
“你这把年纪咋了?”
这尚之老头身形单薄,原来这般轻若微尘,森格只觉得夹抱他的力气犹如拿了一件厚袍一般。
“你这是要寻仇吗?”
“什么仇?”
“那日我讹你,哎呦,你松些,我这老命哪里经得起你这大后生的蹂躏呢?”
“你不说我倒也忘记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也莫要这般,我那日不就是戏戏你嘛,你这人,哎——”
森格心思恍惚,今日店内的几人单就关系来看便让人思绪混乱,店主往日那么好的人,怎么和鲜奴族人搅和在了一起?还有那僧人,华衣炫服,瞧着不像寻常僧人,为何也会出现在店内?如果没猜错,那僧人就是那夜救他一命的人。
“哎——”
“你叹什么气?”
“你闭嘴,许你叹就不许我叹?”
“你叹你叹……”
两人向漫河的方向走去,森格眉头紧皱,心里面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人究竟要做何事?正在纠结要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尘仰卓牧时,鼾声声声入耳,这不腋下的老头正惬意地睡起觉来,扰的他心思更乱了。
“真是个老不死的。”
行到蔓草丛生处,远远一望,山麓环川,漫河水流的汹涌声彼伏不息,驾河而立的琉璃桥,色泽辉丽,红的耀彩,黄的明媚扑眼,绿的深凉透骨。森格定在成片成片的蔓草丛里,望着那在晴空朗日中华光熠熠的琉璃桥。
不多时风过草偃,蔓草萋萋的婆娑声由远及近,静谧的旷野里,水流的声音格外清越。
森格冷的直哆嗦,蹙眉看着一侧鼾声不息的尚之老头,这时候身后飘来阵阵脚步声,森格起身望去只见得迎面来了并排而行的两人。一人衣袍胜雪,一人裙裾璀璨。
来的人正是尘仰和森格,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们便看见蔓草丛深处冒出半个身子的森格,欢悦地朝他伸手示意。
“你怎么在这里呀?”
“尚之老头也在。”
“尚之大爷怎么和你一块儿?”
卓牧面染笑意,衣袂飘飘,那红的衣袍似乎染及了身侧枯黄的蔓草林,她一边分花拂柳地推开路畔的蔓草,一边回过头对着尘仰说,“他俩这是要和好吗?”
“他们俩个才是一物降一物,你没看尚志大爷多怕森格。”
“对,森格也怕尚志大爷讹他,哎!”
“你俩在说些什么呢?”
森格朝着来的两人出言,“我才不怕他呢,他讹我一次我打他一次。”
“你再打他一次,小心他让你砸锅卖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间已然走到森格身前,尘仰撇过头看了看仰睡在丛草上的尚志老头。随即目光落入到西山外落霞之上,幽幽的红光自天外一直流入到他眸光深处,卓牧转身时不经意望见他眼眸中的忧虑,如是认错一般喃喃的说,“我知道错了。”
“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森格率先坐下,看了看身边的尘仰,只觉得今日他与往常相比少了一份欢脱单纯,“那三个鲜奴族人没找你俩麻烦吧?”
尘仰卓牧纷纷坐在森格两侧,卓牧见尘仰不发一言,才接上森格的话说,“他们哪有功夫来找我们麻烦,”
“那是怎么了嘛,你们有话就直说嘛。”
“那三个鲜奴族人进了拉布达。”
“他们进了拉布达?”
尘仰目光沉沉,静目望向前方,森格瞧着这两人样态倒也猜不准是出了什么事,“即使进了拉布达,那我们不是送了信涵进去了么,也出不了什么事。”
“我送错了人,我以为那是静也。”
夕阳西下,几个人坐在草木间说着话,身后尚志老头时而不时响起的鼾声显得格外突兀。尘仰侧过脸对着一旁的卓牧说,“小牧,我不是怪你。”
“我都跟你道过歉了,你还这样。
“你俩这是咋了,不是早上还相安无事的么?”
“你问他!”
尘仰转过头,草枝间余晖落在他脸侧,熠熠微光幻的人更显举世无双。许是落阳太过温煦溢彩,她只是望见他便会忘掉所有脾气,随即语音柔和,对着尘仰说,“你若是不生我气,为何还这般闷闷不乐?”
“对啊,你这样明显是在生她的气嘛!”
森格真是一根筋,活该就被尚之大爷讹上。卓牧一边望着不发一言的尘仰,一边伸手掐了掐森格,哪想到森格跳起身来对着卓牧说,“你做什么,可是疼死我了。”
“我手痒,拿你撒气,这样行了吧!”
语罢卓牧便转身背着身后的两人,一个人烦躁地对着那蔓草摧来折去的撒着气。
“不会有事的,你瞧你俩这样。”
“小牧,我没有怪罪你,我只是心忧那鲜奴族人此番到臧域势必会带来一场血雨腥风。”
尘仰侧过脸,朝着一侧置气的卓牧说,“本就是我们多忧了,我哪里是怪你。”
“那你一个下午闷闷不乐,我以为你怪我又不好意思言说咧,阿哥你可是要给我作证。”
她回身时见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才放心,当真是说变就变的人,先前还那般悲郁,眨眼间便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
尘仰只觉得自己的心里起了一片海潮,风肆浪滚,他知道佛僧很早以前就离世,桑吉上师一个人执掌政务,呕心沥血,静也师傅常常说要他快些长大,如此才能替桑吉上师分忧。所以整整六七年里,他成日与书海为伴,满脑子里都是佛法禅理,桑吉上师更是对他严加管教,不让老上师松懈他片刻。
他有时候真的很累,拉布达那么大,有那么多的僧人,他不能和任何人亲近,许是坚持太久了,他都不知道佛法经海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拉布达素宫梵宇僧舍653间,金殿金塔321处,从素宫日光宫正殿到赤宫的石阶处是189步,通向赤宫的石阶共有1001阶。而那悬于云颠的赤宫,一砖一瓦,他都熟悉不过,这多少年陪伴他的除了万卷经书之外便只剩这些了。
他望着身边作乐欢笑的森格和卓牧,掩去所有心事,他这样就好了。政务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桑吉上师的事情,他只是一个少年,无论事态紧急与否,有谁会在乎呢?便再也不去计较,不再去费神了,无牵亦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