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井。
那口井是封着的,这两年里几乎都没有什么人过去。
其实原本珍珠井也不过是口普通的井,也不能算太普通——它是打在一口泉眼上的。据说当时那泉水里会不停的向外冒小泡泡,一颗接着一颗,一冒就是一长串,像是圆润的珍珠。有宫女用那泉水洗漱,半年多的时间竟然肤如凝脂,任白上升了好几个美貌度。那宫女后来被先帝幸了,赐封全妃。
后来……全妃有了儿子。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个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被人抛进了井里,找到的时候已经泡得不像样子。先帝大怒,追查了很久,发现竟然是全妃原来的主子何贵人干的。
于是绞了何贵人,并抄家流放。
可再怎么样,孩子终究是回不来了,全妃也疯疯颠颠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跳了井,去陪她儿子了。
这井也就荒了下来,没有人再敢用里面的水。
要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宫里哪能不死几个人呢,等过上十几年、几十年,这井或许又能用起来……要么就是填了盖别的。
可前两年……宫里突然死了好几个宫女。
都是跳井而亡。
死得莫明其妙的,之前也没有参与进什么阴谋,也没有主子虐了他们。宫里一时间人人自危,都说是全妃的鬼魂成了厉鬼,要找人陪葬呢。
两宫太后没办法,只好下旨将珍珠井填了,上面种了几棵镇邪的菩提树。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珍珠井闹出什么妖蛾子来了。
可这会苏静初说是听到有人在哭?
韩辰光若有所思地看了苏静初一眼,按说,他进宫也没有多久,不应该会知道珍珠井的事情。那么……他这是冲撞鬼神了?也是,不是天子的命,却非要穿龙袍,气运压不住啊!
韩辰光在心底一声冷笑,脸上却带了几分笑意:“陛下您听错了,天晚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苏静初像是丢了魂一样,迷茫地往那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他抬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又恢复到之前的那个样子,道:“走罢。”他刚走两步,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又道,“从这边儿走。”
韩辰光眉心微不可见地一皱。
苏静初指的是另一条路,那条路笔直过去,就是昭仁宫——也就是当初嘉妃的居所。他声色不动,道:“陛下,从那儿走会远一些,还要从昭仁宫再绕回去,不方便。”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盯紧了苏静初,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没有。
“原来如此……朕路不太熟,还是跟着韩相走罢。”苏静初很是平静地开口,若非在韩辰光提到“昭仁宫”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倒真让人觉得很是平常。若是韩辰光事先没有留心,只怕根本不会在意。
可他对昭仁宫……为什么会有不同?
韩辰光心中记了一记,也不说什么,只点头道:“陛下要尽快熟悉起来。太后娘娘也只给了三天的时间!”
听到这话,苏静初皱眉,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用你说,朕自是知道的!”听着声音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与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形状一般无二。
只是刚刚有了昭仁宫一事,韩辰光心底对他又多了几分忌惮。
这个苏静初,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韩辰光跟在他的身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身上——或许,嘉妃的事情……和他也脱不开关系。
韩辰光心头想着,跟着他一路回了太极宫。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弹指间便到了,就好像中间根本没有停顿过似的。
苏静初张开双臂,由着小太监帮他整理衣物,孙无音在一边儿叮嘱:“您今天是头一次去,若是觉得哪里有不妥,便直接给奴婢使眼色。毕竟陛下大病初愈,临时退朝也是正常的。”
苏静初没吱声。
孙无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下说:“太后娘娘吩咐了,您只要在上头坐着,有时候应个声儿就行。大事太后会拿主意,若是有旁的什么王相、韩相也都会帮衬着。”
“朕……就是个摆设?”苏静初等他说完,好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哪儿能呢!”孙无音连忙摆手,“摆设可不能说话不能动啊,陛下您……”他后面话还没说完,苏静初就已经往外走了。
孙无音那半句话噎在嘴里,神色显得有些难看。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刻孙无音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只在原地顿了一顿,就跟在他后头往外走。苏静初听到脚步声,甚至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孙无音赶紧往前赶了两步,在前面给他开道。
苏静初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脚步也显得轻快了些。这会儿外面的天才有些亮色,空气里还带了微末的湿意,闻着有些泥土的味道。
御膳房的人已经把早点给呈了上来。
苏静初在桌前坐下,望着呈上来的几样小点直皱眉头:“就这么四个?”他伸手点了点,语气很是不满,“前几日还有八样,如何现在就四样了?一碗粥三笼点心,这是想饿死朕?就是贵妃那儿,也有八样早膳……朕……”
“陛下。”孙无音在一边儿忍不住开了口,“待会儿您要上朝,时间紧,所以只能简单用些早点垫垫肚子。等下朝回来了,才会呈上正式的早膳。”
“是这么回事?”苏静初眯了眯眼睛,“那前几日如何不按这个来?”
“前几日您不用上朝啊……”孙无音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您毕竟不是皇帝,所以不知道……现在时辰已经……”
“大胆奴婢!”苏静初突然脸色一凝,冷哼一声,“你方才说什么?”
他这么一喝,孙无音顿时一怔,旋即额头并背后都冒了一阵冷汗出来。他几乎是想都没想,直接一下子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失言,请陛下恕罪!”
跪得磕得都不是苏静初。
是太后。
无论苏静初原本是什么身份,他现在代替李洛,那他就是皇帝。孙无音方才的话若是让太后听到了,只怕会直接把他拖出去打死。
嘴上没把门的,死了也不足惜。
孙无音不住的磕头,可苏静初却仍旧端坐不动,甚至连半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孙无音又不敢停下来,只好咬着牙,接着不停的磕,这回不是出了一脑门子汗了,而是出了一脑门子血。鲜血从磕破的地方沿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唇边,口腔里顿时满是咸咸的血腥味儿。
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头,才听苏静初开了口:“好了。”
他跪伏着不敢动,苏静初的声音冰冷,好像是一条毒蛇慢慢从上面游下来,在他的身上来回地游动。那感觉冰冷刺骨,甚至身子都忍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
“我曾经是谁,朕现在是谁,朕自然知道。”苏静初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开口,“用不着你一遍遍的提醒朕。你要真是有心,前三天不会照这个时间来?呵呵,即使朕只是个替身,可在这段时日里……朕想打死一个奴婢,只怕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又嗤笑了一声,道:“你觉得,是朕对太后重要,还是你?”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孙无音连声开口,他心底也清楚得很,这是苏静初给他的下马威,“求陛下恕罪!”
“这次也就算了,朕……不希望有下一次。”苏静初淡然道,“摆膳吧。”
孙无音这才起了身,任由额头上的鲜血往下滴,手上却还是稳稳地先给他倒了杯清茶润润嗓子,然后盛了碗浓香的鲜虾粥,又将蒸饺上的醋淋好,这才恭敬地退到后头去。
苏静初又瞧了他一眼,却似乎根本没看见他额头上的鲜血,收回目光,慢条斯里地吃起早点来。
片刻,他取了一边儿的清茶漱口,把水吐到小太监端上来的白瓷盆里,一边拿着热毛巾擦着手,一面道:“去将你头上的东西清理下,上朝的时候可别教人说什么。”
孙无音一僵,旋即告退下去。
他住的隔间离这儿也不远,原本打算着叫自己的徒弟小秋子去太后那儿跑一趟,把早上这事儿说说。可才到隔间门口,就见往常给他打扫房间的小太监脸色刹白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孙无音心头一拎,赶了两步过去。
“秋哥他……”那小太监显然是慌了,话都说不清。
孙无音心头浮起一抹不安,猛地推门进去——
只见小秋子倒在桌边,口鼻出了不少血。显然已经没气了。
他整个人就呆在那儿,半晌没动。
等孙无音再回去的时候,苏静初已经上了龙辇。孙无音连忙一路小跑跟过去,在龙辇边上气喘吁吁,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他身上仍旧是一阵阵地发冷,小秋子那全是血的脸似乎和他的脸重叠在一起。
心头先前那股不安更加强烈了,甚至能叫……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