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君逸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座椅,示意路晨枫坐下,从桌上一叠作业中抽出了一张,隔着办公桌移到路晨枫面前,两只手肘支在桌上,双掌交叉,下颌放在掌背上,微笑着问他:『这是你姐姐的名字吧。』
那张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路夕桐。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路晨枫心中那根最脆弱的弦忽然颤动了一下,上午段君逸让大家写下心目中的英雄,他毫不犹豫地就写下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调查了这个名字?』路晨枫眉毛扬起。
『你只说对了一半。』段君逸竖起一根食指,接着说道,『并不是因为看到你写了这个名字我才调查她,而是在没进战魂学院之前,我就调查过她,只不过我之前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
『你为什么要调查她?』路晨枫满脸戒备地问。
段君逸散开双手,翘起二郎腿,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担任《王国通史》的老师吗?』
路晨枫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段君逸。
『因为我不仅是一名探险者,还是一名历史学家,所有由统治者编纂的历史,都会删掉对自己不利的真相,而找到这些真相是一个历史学家的使命,但研究历史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这个王国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历史学家,有的只是一些虚伪的传道士,而那个叫路夕桐的女孩却无所畏惧,十五岁就成为了王国里最年轻的学者,她不辞辛苦地奔走于全国各地,调查收集各种史料,认真记录着每一次的所见所闻……
有一位前辈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这片土地上,有两种人可以称之为勇士,一种是探险者,为了探索未知可以不惜生命,一种是历史学者,为了找寻真相宁愿忍受孤独。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既是探险者,又是历史学者,应该算得上是十足的勇士了吧,但当我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如花的年纪里,为了找寻历史而献出生命时,我有点愧疚,在我心里,她才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路晨枫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瘦削的脸庞上忽然浮现出冷笑。
『段老师,你错了,我姐姐路夕桐不是为了历史而献身。』
段君逸愕然道:『你说什么?』
『路夕桐,从来没有为历史献身。』路晨枫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上肌肉扭曲成痛苦的一堆,忽然,他再也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声音沙哑哽咽,『她死在她的亲弟弟手里!』
段君逸恍惚间似乎猜到了什么,站了起来,走到路晨枫身旁,轻抚着他的肩膀,和声说道:『如果是让你很痛苦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用说出来……』
『不!我就是要说,我路晨枫活到这么大除了父母,没欠过别人什么,但我欠我姐一条命!』路晨枫身子不停地抽搐着,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少年,这时,却脆弱的像个孩子。
『路夕桐大我六岁,我妈死的早,我爸是商人,没时间管我,所以从小总是她在照顾我,她给我做饭,洗衣服,教我识字,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从小就内向,害怕生人,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我一句话不敢说,跑到家里,蹲在墙角里哭,我姐回来了就问我,是谁干的?我说了名字,她二话不说揪着我就去找别人打架,一直打到别人跪下跟我道歉。
她生得很漂亮,但却没有一点女孩字的样子,打起架来几条街都出名,所以只要她在家,没人敢欺负我,但她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对我也同样严厉,每天都会给我布置很多功课,如果完成不了,就打手心,打屁股,从小到大,我对她又敬又怕……』说着,路晨枫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段君逸坐在他身旁,安静地倾听着。
『她有两个爱好,钻研剑术和研究历史,但父亲对她喜欢研究历史这一点很反感,便花了重金把她送到女子学院,让她学习经商之道,谁知道她才呆了三天,就因为打架斗殴被赶了出来。
回来之后,她说一定要去当考古学者,父亲坚决不同意,那天,她跟父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她赌气把头发剪掉了一半,父亲拿她没办法,只好不去管她。
从那开始,每一个月她都会出行四五天,回来之后,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很认真地写一些东西,然后邮寄到新闻部,新闻部里有一位编辑很赏识她的文笔,就邀请她到王国新闻部做新闻学者,她也就欣然应允,父亲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行,以为女儿终于走上正道了。
有一次她出行了十天才回家,带回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看起来风尘仆仆,但却满脸兴奋,晚上的时候,她把包裹打开,里面竟然装着很多机械木偶,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她对我说:「这些都是西部一个小村庄里的村民挖出来的,那些愚民们竟然商量着要上交政府,我用身上所有的钱加上两只金耳坠才把它们换了过来,这些可是很重要的史料,千万不能跟咱爸提起!」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东西,就缠着她,问她要来玩,她一再声明这些东西很危险,我当时根本不懂,威胁她说:「你如果不给我玩,我就告诉咱爸。」她听了之后就恼了,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把我赶出了房间。
其实我当时也只不过是开玩笑似地吓吓她,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打过我耳光,那一晚,我一个人哭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我开了门,是她。
她看起来很疲惫,手里拿着两只机械木偶,笑着跟我解释:「小枫,昨天是姐姐不对,别生姐姐的气……」然后,她把那两只木偶塞给了我,说:「姐姐照着镜子用小刀刻了一夜,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快看看像不像。」我低头一看,那两只木偶雕得果然是我跟她,神色容貌都很像,我攥着那两只木偶,不争气地竟然又哭了,她又哄了我一会,然后很严肃地叮嘱我,这是王国三大禁物之一,只能在家里玩,千万不要拿出去,否则会把自己害死的!她让我发了毒誓才放心离去。
从那以后,她借了很多关于历史的书,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那些奇怪的木偶,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地,父亲竟然提前回家了,好像找她有什么事,去敲她的门,她以为是我,就开了门。
当时她手里正好拿着一只机械木偶,父亲看到之后,吓得面如土色,又看到她的桌上摆着很多相似的机械木偶,当下就让她赶紧把所有的木偶全部都扔掉,否则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然后把她赶出家门。
她勃然大怒,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她带上了所有的东西走了。
临走的时候,她说:「我路夕桐从此跟这个家一刀两断,生死无关!」
那时候,我八岁,拽着她的衣服,求她别走,她一把甩开了我,说:「小畜生,我就知道是你,给我滚远点!」
呵呵,她以为是我告了密!
她摔门而去后,父亲坐在客厅里,一句话都不说,后来,就无声地抽泣了起来,突然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从那以后,家里就剩我和父亲两个人,由于她临走的时候对我的误会,还有她对父亲造成的伤害,我一点都不想她,甚至还有点恨她。
父亲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就花钱把我送到贵族学院,在那里,我依然是被欺负的对象,只是再也没有路夕桐帮我出头了。
幸运的是,有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很照顾我,经常帮我打抱不平,训斥那些欺负我的同学,跟我聊天,每隔几天都会给我买一些小礼物,我对他很信任。
有一次上他的作文课,题目是「探索万物的原理」,我在作文里很细致地描写了机械木偶的原理交了上去,当时蠢蛋一样的我并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那个老师看了我的作文之后,把我叫到办公室大骂了一顿,说我说谎,虚构,捏造,说他最讨厌这样的学生。
我恨透了那种被误会的感觉,就像路夕桐第一次狠狠地扇我耳光,尽管我只是在开玩笑。
就像她临走的时候指着我的脸说:「小畜生,我就知道是你,给我滚远点!」
就像伊诺他们认为我恩将仇报,那种被你最信任的人误会的感觉,就像有人拿刀在捅你的心,让你痛的说不出话!』
『所以,你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就把那只机械木偶带到了学校,给那个老师看。』段君逸微笑着说道。
路晨枫凄然一笑,点了点头,说:『那个名叫路晨枫的蠢蛋哭着夺门而出,回到家里就把一只木偶拿了过去,气势汹汹地向老师证明自己。
老师看完之后,摸了摸他的头向他道了歉,让他在办公室等一会儿,说是有东西要拿给他。
那个蠢蛋就坐在办公室里等,幻想着老师会送他什么道歉礼物呢,一直等到执法部的黑衣人闯进来,给他的双手戴上镣铐。』
说到这里,路晨枫一把扯掉了上衣,古铜色的脊背上,伤痕遍布,横七竖八,历历在目。
『他们用鞭子抽我,用水溺我,让我交代木偶的来历,我全都忍了下来,一口咬定是自己捡到的,因为那时的我心里明白,只要我说了,路夕桐必死无疑。
他们后来停手了,大概因为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们料着我不会说谎。
按照帝枫铁律,私自收藏三大禁物,一律判处死刑,死刑室的守卫告诉我,我还有一天能活,我蜷缩在角落里,筛糠似地抖着,大脑中一片空白。
但是第二天的时候,他们把我放了出去,我回到家,一切如常。
我想,可能是父亲得知了这件事情,花钱把我给赎了出来,但父亲看起来似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第三天,新闻部部长来到我家见我父亲,还带了一只很大的布袋,父亲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就瘫倒在了地上,那里面装着路夕桐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