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师并未立即走过来,而是站在里门边,里门和院门之间足足有二十多米远,这么远的距离,却并不会影响他的专业判断。
拳师姓柯,单名一个生字,为人虽十分和善,面对拳术态度却十分苛刻,人称一声“柯叔”,时间久了,大家早已忘了他的名,却都记得柯叔的经历。
柯叔已是不惑之年,早年曾在南洋习得泰拳,在那一勾一拳之间,练得一副专业的身形和火眼金睛的判断。什么样的人最适合习拳,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虽然在中国,懂拳术的并不多,甚至有人诽谤他是洋人的走狗,可他并不在意。他从南洋回到上海,在这柏二爷手下做拳师,为得就是能让国人强健起来。
他始终坚信,强身之后,定能强心,强心之后,方可强国。
柯叔眯起眼睛,远远地打量了一下院门边站着的池小月,沉思了好半天,才评价道:“嗯,小姑娘身形倒是学武的料,若是做拳童,恐怕招架不住,缺了些火候。不知道她的灵活性如何,唔……先试试吧!”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小伙计冲着院门边的池小月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赵哥一看,拉着池小月就往这边小跑。可池小月却很是纳闷,为什么见个人要经过层层考核?这牧叔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万一见不着该怎么办?如今见他一面那么难,会不会就算是见到了,他不帮忙又该怎么办?
她的小脑袋瓜正琢磨着,却已来到柯叔跟前。柯叔笑眯眯地望着她,用普通话说:“小姑娘,你多大啦?”
“十岁。”
“不是上海人吧?”
池小月点了点头,本想说自己是从沈阳来的,只为了找爹爹的故友牧竹之先生寻求帮助。可是,她琢磨着,如果说出需要帮助的内容,万一这些人跟黑衣人告密,那岂不功亏一篑?于是,只好闭着嘴巴,不再多说。
柯叔继续笑眯眯地说:“小姑娘,这百来步的院子和这满院的大树是配合你的道具,给我展示一下你的臂力,好不好?”
池小月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位拳师,却将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展示完了你就带我去见牧叔叔吗?”
柯叔一愣,没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旁边的那位伙计懂啊!那人赶紧浮在柯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原委,柯叔立即明白了,继续笑眯眯地说:“可以啊,我还会带你去见比牧叔叔更厉害的人呢!”
“这里是辣斐德路2号吗?”池小月猝不及防的一句反问让一旁的赵哥有些乱了阵脚,他正琢磨该怎么回答呢,那柯叔反倒是先开了口:“小姑娘,到这里你算是来对了!”
这句话既没回答这里是不是辣斐德路2号,又没否定池小月要找的路。赵哥暗自叫了一声好,觉得自己在行骗的道路上还得继续磨练,如果能跟着这帮人磨练的话,也许深造得会更快些。
池小月再怎么机灵也没听出这话外音,她回头看了看满院的树,那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长得又直又高,树的中上段倒是有不少分开的树杈,也不知那树杈能否承受得了自己的体重。
想想之前,自己家后院没多远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她经常跟小伙伴们一起到这山林来探险,那里的树没有这边的高,却也估摸着有个十来米,池小月也许体内有贪狼族血统的关系,总能在第一时间爬上最高的树梢,攀着树杈,就能在树与树之间窜来窜去。她这一绝活让身边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却没有一个人能练得如此身手,再加上她那满肚子的故事,和一脑门子的鬼主意,很快就成了这帮小伙伴们中间的老大。
所以,既然这帮人要考考自己,那不如就把这绝活给露出来好了!
拿定注意的池小月来到院子中间,在每棵树下来来回回地仔细看了一遍,她边看边摸,时不时地还会摇一摇树干,确定每棵树都十分牢固之后,找了一棵最高,看起来最硬朗,自己双臂又能刚好圈住的大树。站在树下,她活络了一下胫骨,抬头望着高大挺拔的树,叹了口气,心里可没底了。
这树也太高了吧?比沈阳山林里的树高多了,我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她心里虽这般嘀咕,可还是要硬着头皮上啊!为了见牧叔叔,为了莫名惨死的一家人,今天必须拼了!
想到这儿,她后退了几步,略微做了个助跑,纵身一跃,双手以最快的速度抱住了大树,两腿一缩,在下方勾住了树干,那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敏捷。
接下来,她两腿如磁石一般不离树干,抬到与小腹齐平,双腿之间紧紧夹住大树,整个身子靠着腰部的力道不断地向上窜,那两只手似乎总能找到让她攀着的地方,竟然眨眼之间就爬到了树杈那儿。
树上剩余的残枝败叶经不起这般折腾,哗啦啦地往下掉。那纷纷落下的枝叶就跟赵哥的心一般,跌落地紧,他没忍住,将心底的失望说了出来:“会爬树?这算什么臂力啊?”
柯叔虽也有些失望,可心底却琢磨着:最近实在没有合适的拳童了,这小姑娘要么留下来试试?毕竟灵活性还是可以的,臂力可以再练嘛!
就在众人失望之时,池小月却顺着树干摸到一旁的树杈。她找了一根看上去最牢固的,又在树上看了看周围其他树上树杈的模样。心里料定了方位后,以最快的速度身体倾斜到树杈方向,将两只手抓着树杈,再看一眼前方。突然,她双脚一蹬树干,整个身体腾空摆荡,说时迟那时快,她想都没想,在身体荡到前倾的时候,猛地双手松开,吓得众人一阵惊呼,却在惊呼中,她牢牢地抓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杈。然而,她并没有在这根树杈上停留多久,就直接荡到下一棵树的树杈上。
众人暗暗地替她捏了一把汗。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柯叔都惊得手心冒汗,却也暗自佩服,毕竟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连地形,院子里树木的位置都还没弄清楚的情况下,竟能如此娴熟地在树与树之间窜来窜去,也算是个小能人了。
池小月根本没有看见院子里众人惊讶的神情,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想,甚至都不敢往下看。生怕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了。
虽然不敢往下看,却也忍不住地往旁边瞄去,却惊讶地发现,在三楼某个房间内,一个身影正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由于外面光线太强,三楼房间昏暗,她并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
是牧叔叔吗?
会是牧叔叔站在房间里等着自己吗?
想到这儿,她心里一阵激动,觉得就要见到牧叔叔可以报家仇了!谁知,这个激动却让她分了心,一个不留神,手一滑,右手没有抓住树杈!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以为池小月要掉下来了。谁知,她的左手却牢牢地抓着树杈,凭着单手摆荡在空中,一时之间,她自己也吓得全身湿透。
柯叔见状,走到那棵树下,仰头对池小月说:“小姑娘,下来吧!算你通过啦!”
这话却让赵哥一阵兴奋,双手不停的搓着,也跟着众人来到大树下,说:“听话,下来吧!你马上就能实现愿望啦!”
池小月右手再次抓住树杈,单脚勾住一旁的树干,腰部一挺,安全地坐在分叉地树干上,气喘吁吁地说:“我能见到牧叔叔了?”
赵哥生怕露馅,赶紧接话:“别说牧叔叔了,柏叔叔你都能见到了!快下来吧!”
池小月跟小猴子似的,双腿略微夹住树干,两只手稍微在树上借了个力,直溜溜地从大树上滑了下来,安全着地后,又看了一眼刚才待着的地方,心里一阵后怕:幸亏没摔下来。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却让柯叔开心不已,本来还觉得池小月马马虎虎,勉强能算个通过。可如今却觉得这小丫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培养!于是,走近池小月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可愿意留在这儿?只要你乖乖做个拳童,把安东少爷应付过去……唔,或者能给安东少爷一个反击,我们还会给你赏钱!”
池小月眨巴了眼睛望着他,问:“我不要赏钱,你们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牧叔叔?”
柯叔哈哈大笑,道:“这小姑娘,忙活一圈下来还不忘初心,不错。”于是,又安慰道:“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会想办法安排给你见上一面!”
池小月眼睛亮晶晶地,心中大喜,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能让我见到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柯叔满意地伸出一只手,说:“来,跟我进屋吧!以后你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了!”说罢,边拉着池小月往拳馆大厅走,边转头对一旁的赵哥说:“这孩子非常好,我想要了,好好培养,以后定能成大器!”
赵哥觉得接下来的话,如果再用普通话说,可能会在池小月面前露馅,于是,他赶忙用上海话回应:“我妹妹交给你们,我就放心啦!”
柯叔并没有觉察出异样,也用上海话回应道:“我们拳馆是柏二爷开的,在咱们上海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拳馆,你也别担心,你妹妹在我们这里培养是不会有错的。”语毕,又对一旁的小伙计说:“先通知柏二爷,我们终于找到拳童了,然后带她哥哥去签个契约。”
小伙计开心地对赵哥说:“跟我来吧!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啊?等下我好署名。”
这话倒把赵哥给问倒了,他尴尬在那儿,觉得自己就快要露馅了,好在他能说瞎掰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于是,一拍大腿,道:“哎呀,这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我只知道我婶子叫她囡囡。再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有什么名字啊?”
那小伙计皱着眉头说:“那不行,得要大名儿!”
此时,柯叔已经拉着池小月走到里门边了,他听到赵哥和小伙计的对话后,蹲了下来,捏了捏池小月的脸,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池小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救过自己的老大爷的声音:“不管以后是死是活,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你的熟人!”
老大爷拿生命为自己做了掩护,自然是不会骗自己的。他的意思是,就算是熟人都不能相信,更何况是眼前这些陌生人呢?
在还没见到牧叔叔之前,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对牧叔叔才能说出真相!其他人,都不行!
既然这里是能见到牧叔叔的地方,他们也答应会安排见面,也许,只有自己是牧家的人,他们才不会糊弄自己吧?
想到这儿,池小月抬起头,看了看此时的天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指着天空的另一边,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那儿,天色未晚,月色很淡。她忽然想起之前也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景,爹爹为了给弟弟起名字,口中念的那句诗“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
弟弟,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就在未知的仇恨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和颜色,还没来得及品尝这个世界的甜酸苦辣,就永远地进入了黑暗的永夜。
也许,从那一刻起,自己就担负着家人的命运,自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人而生。于是,她收起思绪,看着柯叔的眼睛,坚定的说:“小满,我叫牧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