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沫转过头,良久没有说话,她知他,也懂他,却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时间滴答滴答向前走,看着他的生命被一点点地抽干,而束手无策。
前面是悬崖还是平路,他们都不知晓。
她每天早上起来,总要确认他还在她身边,他还没被上天带走。
她甚至有时候想,她愿意减掉自己的寿命,只祈求上天不要带走他。
“我去趟卫生间。”
眼泪流出来,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鞠一把清水,冰凉的水混着温热的泪,她低低地哭起来,旋大水龙头的水流,让哗啦啦的流水声,盖过她的抽泣声。
他在外面,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子里投射来的光影,在地上从一个小小的光圈,慢慢地扩大,他就那么看着,看得眼眶发酸。
*
第二天邹沫起了早,孟庭之还未醒,院子里有一口食用井水,她打算去打点井水来煮粥。
早晨五点半,天光未开全,外面还是一片迷蒙。
周围的邻居已经醒了。
有小男孩蹲在井口旁边撑着小脑袋好奇地望着邹沫。
“你叫什么名字”邹沫问他。
小孩儿腼腆得很,红了脸,也不说话,一下子跑开了。
邹沫看着他跑远的样子微微一笑,木桶有些重,她一个人把木桶提上来有些困难。
小孩儿又“嗒嗒嗒”地跑过来,帮她拽住拉着木桶的绳子,一起合力将装着井水的木桶提上来。
“谢谢你,你的力气真大。”邹沫摸摸小孩儿的小脑袋。
“我常常帮我妈嘛的。”小孩儿的声音低低的,指着邹沫的隆起的腹部说,“我妈妈说,这里面是个小滴滴。”
“也可能是个小妹妹啊。”邹沫笑起来,她昨晚把带来的礼物分给街坊邻居,一下子和大家熟络起来,也认得小孩儿的母亲,阿邦叔家的儿媳,是个热心肠的女人。
“不是,我妈妈说了,就是个小滴滴,她能看得出来。”小孩儿信誓旦旦。
邹沫失笑。
进了屋,孟庭之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一副半睡半醒的迷糊的样子,看着她。
“起这么早。”他说。
“上午不是要去山上?我早点起来,早点准备。”邹沫将木桶放在桌上,将他从床上拉起来,“猪,快去刷牙洗脸。”
他挑挑眉,她最近似乎越来越爱管着他了。
*
山上的空气很是清新,南方温暖的气候对于植物的影响并不大,漫山遍野的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
孟庭之坐在轮椅上,邹沫推着他走。
山路是新修的,还算平稳,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很慢。
“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沫沫。”孟庭之扶着轮椅想站起来,
“你想要我们走到日落山西?”邹沫调侃他。
他自生病后,体重急速下降,轮椅是带电半自动的,她推着他其实并不费劲。
一路上草木茂盛,总让人有种这不是早春而是春意正浓之时。
“待到这草木由绿变黄,我们的孩子就出生了。”邹沫感慨。
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等到那个视乎。
“你觉得我们的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好。”他说。
“阿邦叔家的儿媳妇说,我怀的是男孩,她从前是帮人接生的,她说她能看得出来。”邹沫将早上的趣事讲给他听。
“这话你也信?”他瞅她一眼。
“有趣嘛,其实我更喜欢女孩,乖一点,我可以给她打扮,等她大一点儿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逛街,一起分享一块草莓蛋糕。不过男孩其实也好,等他大一点了,就能跟你一起看球赛了”她的设想到这儿戛然而止,望一眼他平静的神色,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平安健康,不要像我们一样过得那么辛苦。”他看着远处的山岚说。
此生惟愿她平安喜乐,他们的孩子平安喜乐。
这便足矣。
到时候他会化作人间一捧灰烬,落在这儿茫茫天地间,化成河水,空气,白云,山川,默默地保护着他们。
“不会的,不会这么辛苦了。”邹沫仰头,眼眶时了。
*
孟庭之外婆的墓在半山要上,茵茵绿草间,旁边有河流流过。
很小的一个墓碑,上面爬满的青苔。
邹沫将祭品放在墓碑前,虔诚地十指相合。
“小时候外婆常常和我说,她要去苦海的那一边找我外公了,我问她苦海在哪里,她说苦海在人心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要走了的意思。”孟庭之擦拭着墓碑,陈年往事,一涌而上。
“她走的时候很洒脱。又仿佛有预感,自己写了遗书,放在床头,自己洗漱完毕,穿了寿衣躺在床上,第二天儿女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她常常跟我说,活得要有尊严,死了也要体体面面的。”
那时候,他还小,却也懂得死亡的含义。
死亡就是再也看不见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剩一捧骨灰,埋在地底下,等到若干年后,再没人记得。
那时候他想,若是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要像他外婆那样,体体面面地离开。
可是他做不到,外婆是无牵无挂了,可他在这世上却还有牵挂的人。
孟庭之下了轮椅,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他在这世间,又完成了的一件事情。
一俯一仰之间,有清风徐来,他似乎看见外婆站在时间冗长的隧道那头看着他笑,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看着他笑。
他像是突然顿悟了这世间种种,就在那俯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