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可带过陈榷来这儿?”下山的时候,邹沫问孟庭之。
他在轮椅上微微一笑,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这是又要吃醋了?”
“也不是吃醋,活人和死人较什么劲,就是,就是挺好奇的。”邹沫坦言,“从前我嫉妒她,现在,我羡慕她。”
羡慕她先一步遇到孟庭之,羡慕她与他青梅竹马,能够参与他的前半生。
这些,都是邹沫做不到的。
她是个贪心鬼,她想得到他整个人,包括他的前半生,还有后半生。
“那天你和醒山,是不是去看陈榷了?就是你们回来下雨跌倒的那天?”邹沫问。
她脸上没有质问的神色,只是像是突然提到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你知道了?”孟庭之说。
邹沫点点头,“那天你们出门前,醒山和别人通话的时候提到他要去八宝山,我思来想去,你们去八宝山,一定是去见故人。于是就猜到了陈榷。”
今天她怕他冷,特意在他退上盖了条厚毯子,刚才行动间,毯子的边角沾了些许的青泥,孟庭之注视着那点点青泥,眼神渐渐放空,他的状态很随意,从前他从不跟邹沫主动提起陈榷,既然今日她再提起,那他便是说了。
“当时陈榷怀着醒山的孩子,她是个要面子的女孩子,求我帮她。我便给了她一个孟太太的名分,那时候,老爷子差点把我打死。那时候年少朦胧哪里知道什么是爱,只是把她当成了妹妹,她提什么要求,我都尽力满足着。醒山到现在还是放不下陈榷,他认为是他害死了她。他终生不娶,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那日我们去八宝山看她,醒山平时那样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在陈榷的墓前哭成泪人,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情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不管对错,就是一生一世了。”
这几年,钟醒山身边有那么多莺莺燕燕,温香软玉,却没见他对谁真正上了心。
那日是陈榷的生日,从八宝山回来,他在车上对孟庭之说,其实他最能理解邹沫,也最佩服邹沫。
他懂得自己爱的人比自己先走一步的滋味,那是把五脏六腑都掏干净了,再灌上盐水,让人行尸走肉地继续苟活着。
更何况,邹沫是陪着孟庭之,一起面对接下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
她要一点一点看他的生命被病魔吞噬而无能无力。
外面的雨下得有点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车顶。
挡风玻璃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孟庭之看着钟醒山趴在方向盘上,颤抖着肩膀,嚎啕大哭。
他说,庭之,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行事言语都万分谨慎得很,唯独在亲密的人面前,才可摘下面具,喘息上几分。若你也走了,那明年我来这儿,便一个陪我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孟庭之嘴角衔着苦笑,眼神涣散。
他这一生,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他遇到邹沫,遇到钟醒山是幸事。
可偏偏命运捉弄,要他草草地结束这一生。
这是不幸。
“没想到,醒山还是个长情的人。”邹沫感慨。
孟庭之覆住她扶着轮椅的手,那双手冰凉得很,他温暖的掌温,源源不断地透过皮肤,传递给她。
“沫沫,我希望,你不似醒山。”
她手微微一僵。
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她不似钟醒山那般长情,他愿她能在他走后,找个继续陪伴她度过漫漫余生的人。
“醒山的这一生,太过辛苦。”他说。
“可你也须知,他终生不娶,并非自己可选,只是爱过一个人了,心里便有了那道疤,日久天长,那道疤成了封印,谁还进得去心里。”邹沫答。
她想到小时候看《红楼梦》,宝玉对黛玉表达情意的那段对话。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瓢之漂水奈何?”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水止珠沉,奈何?”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
“有如三宝。”
她心底默念着那句,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晴朗的清晨,心里却下起了纷纷大雨。
*
午后饭毕,孟庭之有些累了,便靠在床头,微眯着眼休息。
邹沫要他索性躺下好好睡了,他只是不肯,强打着精神找她聊着天。
他现在,一点一滴的时间,都要尽量留给她。
他们睡的这间房间是主卧,从前孟庭之的外婆的卧室。
卧室里的装潢很是素淡。
一个破旧的梳妆台,几把小凳子,一个书架而已。
书架很大,从房间的这头,快延伸到房间的那头。贴着墙放着,上面没有多少书。
“书在我外婆去世后,都当成遗物烧了,她生前最爱看书。”孟庭之说。
他外婆出身名门,自小跟着私塾先生习字,女校也上过几年,她是这个小乡村第一个把长发剪了的的进步青年。
革命爆发,世事变迁,家破人亡。
她为求活命,嫁给了当时目不识丁的带过兵打过仗的他的外公。
此后一生与柴米油盐酱醋茶相伴,只是照顾儿女,深居简出,成为最平凡的妇人。
“后来,我外公过世,她回到这个乡村来,她在这里其实已经没有家了,房子也都充公,她拿着外公余下的一点钱财,购置了这栋小石头房子,也就这样了结了一生。”他谈起他外婆,似乎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光,“从前,我特别喜欢这儿,因为来这儿意味着可以不用受管制约束,可以肆意妄为,我跟着这儿的孩子去抓鱼爬树,跟着大人去深山里打猎。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算是认识了个全。每日玩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回来,换了一身的汗衫子,洗过澡吃过饭后,我外婆就躺在这儿,搂着我,给我讲《山海经》里的故事。从前,她很是疼我。虽然我的母亲只是她的养女。只是时光太过匆匆,她竟已经离开人世那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