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沫每天早晨六点,都与孟庭之相约在医院楼下散步。
经历近一个月的休养,他已经能勉强下床。
遵循医生多运动的建议,他每天早上和邹沫一起在院区里散步。
邹沫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孩子即将临盆。
两个人走得很慢,互相搀扶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邹沫知道,孟庭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知道,可她无能为力。
她每天来早晚来陪他,两个人一起看一部电影,或者听一首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说说初七,说说未出世的孩子。晚上十点一过,温钰就会派车来接她回大院。
这晚上,孟庭之的精神格外好。他前几日,撑不过十点便要睡着的,如今却仍缠着邹沫说话。
“我要回去了。下面已经有车在等我。我明天再来看你。”邹沫拿起包,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对孟庭之说。
他今天晚上却不想她离开。
“沫沫,我想吃东西。”他说。
“可是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邹沫抬手看表。
“我们出去吃夜宵。”
“可……”邹沫有些迟疑,她也是有点舍不得他的。
“沫沫,”他看着她,目光像个孩子,“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他换了常服,牵着她,蹑手蹑脚地绕过护士台。
楼下,钟醒山的车已经在等候。
“二位放心,温姨派来的司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钟醒山摇下车窗,得意地说。
城市的灯火通明,晚上十点,夜宵才刚刚开摊。
孟庭之和邹沫坐在热闹的夜宵摊子里,他难得点了瓶酒。
邹沫阻止他,他却说仅此一回,只碰一点。
他是只喝了一点酒的,却醉了起来,趴在桌子上,瞧着她,仿佛永远也瞧不够似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说,沫沫,与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
他说,沫沫,如果有可能你将我忘了吧。
邹沫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已经很瘦很瘦了,被病魔折磨了许久,肿瘤已经扩散至全身。
她注视她良久,一点一点笑起来,泪珠儿从脸颊上滑落下来,颤着声说,好。
那个字说得艰难。她却知道,她只能这么答。
她想让他走得安心些。
他听了笑起来,点点头,仿佛已经了无牵挂了。
这一世,是一场梦,醉了,醒了,就散了。
“下辈子,下辈子,我早点找到你。”
*
孟庭之是在第二天早上走的。
走的时候,邹沫不在他身边。
她早上突然阵痛,被送进产房。
六点十九分,孩子出生。
六点四十五分,孟庭之抢救无效死亡。
邹沫因为生产时大出血,昏迷了一天才醒过来,孩子是个男孩,脸皱皱的,像个小猴子,邹沫看着孩子,对温钰说,“妈,快抱去给庭之看看。”
温钰流下泪来,没有说话。
邹沫忽然什么都懂了。
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依靠。
再无依靠。
*
自史旺斯顿街开至柏克街的电车上,今天运气不错,人不是很多。
刚刚下过一场雨,一方天地都是湿漉漉的。
邹沫坐在位置上,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睡觉。
她越来越嗜睡了,常常在工作中画着设计图画着画着就打盹,同事都笑她是秒睡星人,无论什么环境都能睡得着。
来墨尔本已经几天了呢?掐指一算,好像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家里的孩子们应该很想念她了。
距离他离开她,也已经一年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她却每一天都觉得度日如年。
余生这样漫长,他却早早离开了她。
电车到站,邹沫慢悠悠地走下去。
狭窄的街道,满眼的中文招牌,亲切而熟悉的感觉。
这条南半球最大的唐人街,始于1854年。
这条街本身就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两旁的建筑物大多超过半世纪,古朴典雅。
街边有卖小笼包的店铺,大排长龙。
她忽然有想到记忆里那张清俊的脸,宠溺而纵容地给她做小笼包的样子。
她不自觉停下来,排了很久的队,买了一份。
咬下去,汁液鲜美,皮薄肉厚。却不是他做的味道。
她吃得眼眶发惹,将将有水雾要落下。
“妈妈,为什么这个阿姨要哭鼻子。”旁边有个小女孩好奇地望着邹沫,扯了扯一旁母亲的衣袖,低声问。
“大概是,阿姨想家了吧。”女孩的母亲轻声说。
她是想家了,她想念有他的家,只是如今,他已不在人世。
“我只愿我走后,你将我忘了,干干净净地忘了,然后去寻个好人,平安喜乐地过完那下半辈子。我能留给你的东西不多,不过一些身外之物,还有孩子。你权当有个念想,日后头发发白,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时候,能偶尔想起我,觉得是前生的一场梦事,做过了,也就算了,梦醒时,依旧有自己的人生,那便好了。”
记忆里他面庞仍旧英俊,望着她笑,是朦胧的,带着落寞的笑。
但她知道,她这一生,怎么可能会忘记他。
他是她做过的太深刻的一个梦,她再也醒不来了。
*
是没想到会在墨尔本遇到程青书的,他早已褪去了青涩模样,他说,沫沫,好久不见。
邹沫局促地擦了眼角的泪痕,朝他微微一笑。
“我在新加坡第一次遇见你,你在哭,后来我们不见这么久,在墨尔本遇见你,你还是在哭。”
他们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程青书调侃她。
邹沫垂眸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过得怎么样。”程青书问。
“还好,都还过得去。”邹沫轻描淡写地答。
“我听说孟庭之走了。”程青书看了看邹沫暗下来的脸色,迟疑地说,“节哀。”
孟庭之去世的时候,是整个商界的大新闻。
年轻有为的精英企业家早逝,留下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
邹沫一夜之间,拿到了孟庭之的所有资产,跻身富豪榜前列。
外界羡慕她身价猛涨。却只有她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想要的,只有一个孟庭之而已。
邹沫脸色黯然,复而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许久未见,你怎么会在墨尔本。”
“我来这儿出差。”程青书说,“你呢?”
“我也是,我也来这儿出差。”邹沫道。
程青书点点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从前的那些时光缓缓溜走,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远隔山海了。
“沫沫,我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会这么生疏。”
“毕竟时间不等人。”
程青书摇摇头,看着她,眸色渐深,“你知道的,沫沫,我一直在等你。”
邹沫轻微地笑了一下,对上他的视线,她说,“青书,不要等我,我不值得你等,因为我也在等人。”
她也在等人,她在等待熬过这漫长的一生,她在等着下辈子,孟庭之找到她。
他说过的,下辈子,下辈子他会早一点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