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奇的少女】
金婼寒的宝事简直数也数不清。
她喜欢一个人爬到树上睡觉,大院里种了很多棵参天密集的梧桐树,天知道以金婼寒的瘦小身姿,是怎么爬到那些粗壮的大树上去的。
一次沙卓尔经过,金婼寒拿小石子砸中了她的头,然后兴奋地喊:“上来呀,上来!”
沙卓尔连连摇头,给她一万个胆量,她都不敢爬树,更何况她有恐高症。
金婼寒说:“快上来,我带你看好东西。”
“上面有什么?”
“树上有神仙。”
“神仙?”沙卓尔迷惑地看这她,又像在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金婼寒的身上一直有正邪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并存。
“真的,上来吧。”金婼寒一直在挥手,沙卓尔差点心动,可是面对那棵参天大树,实在是无能为力。
金婼寒看到沙卓尔为难的表情,明白了她的难处,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噌噌噌几下就跳了下来,然后对沙卓尔说:“我教你爬树,怎么样?”
沙卓尔慌忙摇头,又摆了摆手。
金婼寒说:“很简单的,保证你三分钟就学会。你看……从这儿开始,来,你跟我来。”
嘴上说着“不不不”,却还是鬼是神差地跟着金婼寒的指引爬了起来。
金婼寒一边示范动作一边回头看,用鼓励的眼神,半绑架着,沙卓尔也是浑浑噩噩,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顺着金婼寒的背影,一步步,向着高空攀登而上,有几次差点失控,但是都巧妙地化解,每当她害怕或者想后退的时候,抬头看看前面金婼寒时不时投射来的笑脸,竟然真的有了勇气。
原来一切都有技巧,金婼寒指给沙卓尔的几条捷径很受用,没一会,恐高症沙卓尔竟然真的将自己置身在半空中,沙卓尔不敢回头朝下看,生怕自己因为惧高而昏过去。
一旦突破了心理防线,好像也没有多难多恐惧,在金婼寒的指引下,沙卓尔第一次挑战了自己。
金婼寒已经到达目的地,她鼓励地喊:“再就一点就上来了,沙沙,好样的!”
“沙沙”是金婼寒对沙卓尔的称呼,不知道哪天开始,她一直喊她沙沙。
在金婼寒的鼓舞下,沙卓尔竟然学会了爬树——
离开地面的感觉真好,清爽,惬意,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就像挣脱了一切的束缚,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鸟类。
怪不得金婼寒那么喜欢爬树。
整个人仰面向天空,躺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看着天上一朵朵交叠的云朵,似乎伸手可及,又好像永不会消散的样子,天空如此蓝,蓝的如此纯净,从来没注意过的纯真和干净,略微的身体眩晕感和不切实际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有种梦幻般的美好,实在是太难忘了。
那天沙卓尔是被妈妈怒吼着揪回家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向来规矩乖巧的女儿竟然爬到树上去了,简直太不成体统,有失体面,当时路过的她大惊失色地女儿吼下来,然后狠狠地瞪了金婼寒一眼,拖着沙卓尔回家去。
回到家里,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此不允许沙卓尔再跟金婼寒来往。
妈妈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跟谁玩不行?干嘛非跟那个野孩子在一起?”
“她不是野孩子。”沙卓尔委屈地反抗。
“你懂什么?她是个没人管的孩子,天天在外面野,你跟她在一起,早晚被她带坏!”
沙卓尔没有听妈妈的话,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跟她爬到树上去玩,大院里的树太明显,她们就开始去稍微远点的地方找树,爬树变成了沙卓尔最喜欢做的事情,每次当她坐在树干上,看着飞来飞去的鸟儿,看着沙沙作响的树叶,看着身边金婼寒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以及仿佛可以随手摘到的云彩,她都会觉得无比开心。
自从屋顶单腿跳事件发生后,大院里再也没有小孩子咒骂金婼寒,那些曾经笑话过她的人,看到她都会乖乖地避开,还有一些甚至主动靠近她,讨好她,金婼寒生性冷淡,孤僻,她几乎从不跟他们接近,面对那些嬉皮笑脸的马屁精,她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拒人千里的姿态,甚至还会很凶恶地斥责,可她对沙卓尔却异常地温和,只要在大院里遇到,她总是主动打招呼,不光是爬树,还带她去摘花,去小池塘里抓田螺,她总能发现好玩的东西,那些一直被其他人忽略的风景,被别人漠视的平淡无奇,被她开垦出有趣。
万物都有缘,就像一只蝴蝶飞到一朵花身上,忘情的留恋,就像金婼寒和沙卓尔冥冥中的关联和完全没有刻意营造的天然的亲近。
这种亲近感是从羡慕开始的。
沙卓尔很羡慕金婼寒,在她眼里,她无所不能,是战斗女神,是勇敢的天使,是奇异的化身,她好像无所畏惧,什么都能搞定,世界在她脚下,从无例外。
只有一次,金婼寒失手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大院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匹大马。默默地站在烈阳下,偶尔有小虫飞来萦绕,它会扬扬头驱散,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很少能够活生生地看到一匹真正的马。
它真的很高大,棕色的毛发闪闪发亮,挺拔的身躯,细长的腿,额前飘逸柔顺的刘海儿,和安详不可冒犯的神情。
这匹马的来历谁都不知道,但是它的出现让大院里的小孩子显得兴奋而激动。
很多小孩在大马面前跃跃欲试,谁都不敢接近它。
突然不知道是谁忽然想到了金婼寒,促狭地提议让金婼寒来展示一下自己的胆量,作为大院里无所不能的代表人物,似乎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出风头的机会。
刚好金婼寒经过,一个矮个子的小男孩便风驰电掣地跑过去,把金婼寒拉了来。
金婼寒的出现让大院里的小孩子很兴奋——因为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金婼寒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似乎无感的样子。
一个小孩子说:“你不害怕吗?”
“当然。”金婼寒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怕的?”
“吹牛!”有人不服气。
金婼寒笑了一下,“证明给你们看好了。”
说完,金婼寒向那匹高头大马走去,大家都屏息凝视,一片难得的安静,夏日的午后如此燥闷,只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此起彼伏,此刻显得更加嚣张,配合着大家似乎可以听得到的心跳,给金婼寒的“壮举”齐声伴奏。
沙卓尔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着神气的金婼寒,她还是老样子,勇敢,勇往直前,什么都阻碍不了她。
金婼寒走向高头大马。
她毫无防备,也没有提示地走了过去,高头大马本来很宁静,虽然围观的人很多,但是它冷静,淡然,忠厚而且孤独,眼神很落寞,只有在抵抗飞来飞去小虫子的时候,它才会轻甩一下头,然后恢复自己原始的静默。
金婼寒的到来让它有点惊讶,她似乎打扰了它的宁静,它的嗓子里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的低沉声音,顺便挪动了一下位置,继续保持自己的神态。
金婼寒丝毫没有理解马的善意,她太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各种壮举,那种让众人瞠目结舌的快感,是她胜利的奖赏吧?所以她毫不客气地又靠近了大马一些,然后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看着惊恐的其他人。
“看到了吗?并没有可怕的。”金婼寒一边解释道,“它不会伤害人的。”
“你敢再靠近一点吗?”
“当然,我还敢摸它的耳朵。”金婼寒越发得意,她说完,翘起脚,向马耳朵的位置伸出了手,高头大马也许不懂人类的语言,也看不懂金婼寒的用意,一个来意不明的女孩的举动令它受惊,并且愤怒了,它的尊严被挑战,他的安静被大乱。
忽然之间,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它仰天长啸壮烈嘶吼起来,顺便抬起了前腿,照着金婼寒的身体狠狠踢去——
大家齐声尖叫,四分五散。人群中的沙卓尔吓得捂住了眼睛跪倒在地,在捂住眼睛之前,沙卓尔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金婼寒被愤怒的马蹄扬起踢出去好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看热闹的小孩子全部吓得魂飞魄散,各自跑回家了,只剩下受伤的金婼寒和捂住眼睛死死不敢放开手的沙卓尔。
金婼寒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像是驾着黑云飞来般地,直冲向金婼寒。伴随着大家耳熟能详的辱骂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以及疯狂暴打孩子身体的响亮巴掌声。
沙卓尔终于勇敢地拿开了手……还好,虽然金婼寒是躺在地上,但是并没有流血,也没有明显受伤的痕迹,但是她眼神很恐慌,似乎被刚才毫无防备下的一脚给吓到了,这是沙卓尔第一次看到金婼寒眼中流露出害怕的表情。
她不是神,她也有恐惧,她不过是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孩子。
一个眼神,让金婼寒还原人间,也让沙卓尔的心疼了一下。
金婼寒的妈妈几乎是一把就把摔倒在地的金婼寒拎了起来,一边诅咒一边用脚狠狠地踢她,一边不断地让自己肥厚的手掌打在她的身体上,女儿明明受了伤,也不耽误她就地施展自己的淫威,似乎毒打恶骂早已经是不必经过大脑而自然流露的行为习惯。
沙卓尔的妈妈也从闻声赶到,看到这样的情景,什么话也没说拉了沙卓尔就走,沙卓尔边走边回头,只看到金婼寒被母亲毒打咒骂的情景,还有她一脸的青灰色,以及异样恐惧的眼神。
那次之后,很久没再见过金婼寒。也再也没有人随便提起她,马子受惊踢人的事件对于全大院的小朋友来说都是一场噩梦,虽然那一脚只是踢到了金婼寒身上,可是这一脚带来的惊吓,让每个人都紧张不已。
沙卓尔惦记着金婼寒的伤情,却不敢去她家探望她,一是害怕看到她那个狂躁恶毒的母亲,二是自己已经被三令五申,不允许她再和金婼寒有任何交往。
这期间,一切关于金婼寒的消息都从凌岁岁嘴中得知。
凌岁岁喜欢收集情报,也喜欢分享资讯,在她的描述中,听说金婼寒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受了过度惊吓,据说当晚就发烧了,39度以上,糊里糊涂睡了好几天,她母亲没有送她去医院,只是在一个劲地骂她。
然后呢?
然后?凌岁岁说:“然后她就被送到她乡下的小姨家了。”
“还会回来吗?”沙卓尔担忧地问。
“谁知道。管她呢……”凌岁岁说完这些,又开始讲其他小朋友的事情,可是,除了金婼寒,沙卓尔对任何人都没兴趣。
那段时间,沙卓尔闷闷不乐,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牵挂”。
金婼寒不在的大院,太阳依然每天升起,孩子们短暂的惊吓过去后又恢复了活蹦乱跳,闯祸的高头大马早已经不知去向,大树上的风景依旧绝美如常,只是,没有了金婼寒,一切便只有形态,没有了意义,对沙卓尔来说。
还好,没过多久,金婼寒就重新出现在沙卓尔的视野中,她剪了更短的头发,短到仿佛连头皮都贴不住,那些细小的齿状的头发覆住头顶和面部的位置,把她的脸毫无掩饰的露了出来,她看上去还是那样清爽,漂亮,与众不同,而且神采奕奕。
这件事后来沙卓尔一直没再提起,虽然她非常好奇消失的那段时间她到底做了什么,经历过什么,受伤后心情如何,如何平复的,可是,有些话总是在嘴边徘徊三四,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是知道她平安回归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她还是她,只是她不再炫耀自己的勇敢,再也没做过证明勇敢的任何举动。
很快,她们就都上学了。
按片区划分入学,而且分在同一个班级,和她们同一个班级的还有凌岁岁,因为同住一个大院从小熟悉彼此,她们上学放学甚至课间都在一起,成为一个固定的小团体。
沙卓尔并不喜欢凌岁岁,但是同一个大院,她没理由故意去冷落她,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每天可以和金婼寒名正言顺地一起玩,沙卓尔内心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就这样,和金婼寒变成好朋友,好像与生俱来的磁铁一样牢固的吸引力,又好像是早已经在某个时空布置好的任务,如此必然,必需,合情合理,自然而然。
就这样,飘飘荡荡,若即若离,形影不离,过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