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秉烛紧盯着傅晚钟,烛光的照应下,她的任何神情变化都不可隐藏。
叶秉烛步步紧逼又追问了一句:“告诉我,究竟是谁,在幕后谋划了这一切?”
傅晚钟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她放缓了气息,柔声道:“你走近些,过来,娘说给你听!”
那一声“娘”唤起了叶秉烛心头太多尘封的情愫,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无忧城里开满艳名天下的白檀花,他在花丛里跌了个跟头,娘亲温柔地将他抱起,他扁着嘴巴想哭,父亲拿了时鲜的水果喂到他嘴边,轻声哄着。
他们给他的疼爱那样真切,梦醒时分,刺在他身上的剑锋亦是锋利逼人。
正因为感受过温暖,才更加无法忍受背叛降临时那冻彻心扉的冷。
往事流转于脑海,叶秉烛有种被蛊惑的错觉,下意识地向前走去。
且不说傅晚钟身无修为,单就说她如今纸片般瘦弱的身形,想要伤害叶秉烛也是天方夜谭。因此,林醉并未阻拦,她眼看着叶秉烛迎面向傅晚钟走去,自己则守在一旁,一脸警惕。
就在叶秉烛行至傅晚钟身前时,一阵妖风骤然袭来,木桌上的油灯猛地熄灭,屋子里漆黑一片。林醉来不及多做思量,下意识地朝叶秉烛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电光火石间,耳边响起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肩膀上狠狠一痛。
夜的黑掩盖不住血的红,殷红的颜色流淌而下,打湿了单薄的衣裳。
林醉疼得低吟一声,腰上一紧,叶秉烛自身后将她抱住。烛光重新亮起,林醉闻到一股奇异的腥臭味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
抬头的瞬间一道似人似蛇的影子自眼前飞速掠过,笔直地冲向窗口,想要破窗而逃。
不等林醉做出反应,叶秉烛已祭出方天锏。方天锏虽然身无利刃,但煞气极重,身披光华,刺目的华光直射而出,重重地击在那道似人似蛇的影子上,怪影发出濒死般的哀嚎,刺得人耳膜生疼。
叶秉烛一手揽着林醉一手持着方天锏,不过两招便将那道诡异的身影按跪在了地上。
林醉的视线自叶秉烛的袍袖间递出,眼前的情形却令她大吃一惊。
不过眨眼的功夫,傅晚钟仿佛换了个人,嘴唇红得像是喝了血,颧骨外凸眼眶乌青,指甲暴涨至数寸长,指根处透出乌青的颜色,一副恶鬼附身的模样。
这幅形容林醉和叶秉烛都格外熟悉,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息。
混沌残片。
傅晚钟亦被混沌残片附了身,所以,她一个身无修为的弱女子有了和叶秉烛过招的能力。
方天锏重重地压在傅晚钟的肩膀上,将她压跪在地上。长长的指尖不住地抓挠着地面,留下一串殷红的血痕。
叶秉烛冷眼看着她,声音低沉:“你是自愿被混沌残片附身的吧?想借助混沌之力杀死我。夫人啊,你可知,这东西原本就来自于我的身体,是杀不了我的。”
傅晚钟跪在那里,恶鬼般的脸上坠着狰狞的神情,她似哭似笑,声音尖锐:“你是怪物,一切噩兆都是因你而起!若没有你,我不会是这般下场!”
“胡说!”林醉终于忍不住,斥道:“若不是你满心恶念,与人结盟挑起无忧之乱,怎么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从夺龙之役起便是你在幕后搞鬼,洛氏的衰落,星尊大人的死皆是因你而起,你才是真正的怪物!是心如蛇蝎的魔鬼!休要往旁人身上泼脏水!”
傅晚钟身染混沌残片,半人半鬼,还残存着些许意志,她低吼一声,十指齐张,作势要超林醉扑来。叶秉烛腕上用力,方天锏重重下压,将傅晚钟压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叶秉烛道:“告诉我是谁给了你混沌残片,又是谁与你合谋?”
“你早就看透了这个局,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而已,对不对?”傅晚钟低笑着,赤红的双目中满是怨毒,她动了动脑袋,脖子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被折断了颈骨一般,直直地看着叶秉烛,一双眼睛仿佛住满恶鬼的深渊。她低低的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怪物,聪明得很,怎么会想不通其中关翘?”
“我想不想得通,那是我的事。”叶秉烛道:“现在我想听你说。我可以渡化了你,也可以将你打入八寒地狱受尽苦寒之刑,要哪种结果,你自己选!”
“你口口声声尊我为母亲!”傅晚钟恨恨地道:“你便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吗?”
“你也曾口口声声视我为亲子,你又是如何待我的?”叶秉烛步步紧逼:“六年前,赐我致命一击的人是你;六年后,我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想杀我的人依旧是你!夫人啊,你我之间注定势如水火,哪还有什么母子情分可用来顾念!”
傅晚钟被堵得说不出话,林醉忍疼握住叶秉烛护在她身前的手。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与傅晚钟决裂,代表着与洛云峥的过去决裂。
自此他再也做不会曾经的洛云峥,只能以叶秉烛的身份走下去,拨开所有迷雾,探寻真相,还自己一个公道。
那些伤,那些痛,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梦魇,都将被封存在心底,变成不可触碰的疤痕。
永不消失,永不愈合。
良久,傅晚钟才开口,她依旧笑着,格外阴沉,她道:“好,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全部告诉你!你可不要后悔!世人说起那个故事时,都会用到同一个开头——四大家主连夜占星,得出有婴儿化生于混沌,噩兆缠身——这句话没有问题,可是前面少了一个设定。这世上有能力靠星象占卜混沌去向的人只有一个,那人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可惜苍天无眼,让重权旁落,他只能韬光养晦,另寻时机!是他将混沌凝于法器,点化成人,置于月华池内。是他创造了你,是他将四大家主引去了月华池,让他们发现你,他故意将你留在卜星界内,为的就是有一天借你之手,踏平整个卜星界!”
言至于此,傅晚钟的声音突然一变,变成一个浑厚苍老的男音,嘶吼着:“神者混沌,神魔一体,一念创世,一念灭世,那个人点化你时,只留了灭世之念!你只是他手中毁灭天地的工具!无忧之乱上的风暴只是一次尝试,他想看看,你身体里的神者混沌究竟有多么大的能量。可是你让他失望了,居然只召来那样渺小的风暴,死的人还没有地上的蚂蚁多。这样的你,怎能助他成就霸业,于是他将你打碎,让你重塑,让你用自己的身体去整合更多的混沌残片,酝酿出更大的毁灭之力!天地重塑的那一天,便是他立地为王的时刻,创世之神将再度复活!”
那道浑厚的男音愈发高昂,竟在小小的院落内席卷起风暴。刹那间风声四起,枯叶凌乱,油灯落在地上,将桌椅点燃,火苗瞬间便蹿了起来。
风声如海,火焰亦如海。
混乱中,傅晚钟冷笑着化作一道污黑的瘴气,直刺向叶秉烛的胸口,刺向那个困锁着混沌残片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有什么东西缓慢睡去。
半眼火焰,半眼波涛。
极致的痛苦中,他看见天行山上玄机宫中,永远少年模样的小道士把玩着一朵天雨花。
那朵天雨花在小道士手中不断的变化着模样,先是一只猫,然后是一只鸟,最终变成婴儿的模样。
那个婴儿看起来还不满一月,发出虚弱的哭声。
世有六道,唯人最苦,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在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中都要品尝一遍。
就让他去卜星界尝一世做人之苦,苦吃多了,自然会恨,恨得浓了,自然会酿出更大的灭世之力。
秋信冬。
果然是他。
那是个真正的权谋之士,从不以善恶定生死,而是看大局,顾大义。
秋信冬的心和血都是冷的,烽火万里,苍生哭嚎,在他看来,皆是寻常,远不过重权在握来得重要。
他筹谋若此,的确是为了天下,可惜,不是为了拯救天下,而是为了得到天下。
为天下人是假,为天下是真。
画面一转,依旧是玄机宫内,依旧是少年模样的小道士,将一缕伤痕累累的魂魄踩在脚下,嘲笑着,羞辱着——
这样小小的力量怎么够毁灭天地,我要的是一场燎原之火,什么卜星界,什么皇族,什么九州分化,统统毁灭!我要做天下唯一的主,我要建立全新的王朝,全新的秩序!
万事万事都将跪伏在我的足畔,山川河流都将为我改变方向!
神明以我为尊,苍生视我为王!
半眼火焰,半眼波涛。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道浑厚的男音回荡在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神明以我为尊,苍生视我为王!
有人在哭,喊着他的名字:“叶秉烛,不要被它控制,你说过,你会尽力活下去。你说过会与我白首安老!不要放弃!求你了!”
有人在笑:“哈哈哈哈,怪物终究是怪物,看,他的真面目露出来了吧!”
有人在试图维护他:“你们走开!谁都不许伤害他!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就是与我青州林氏为敌!我林醉歃血为誓,会杀光所有伤他害他的人!我发誓!”
“将这个疯婆子弄走!快!绑起来!”
“苏掌事,叶……不,怪物,这个怪物该怎么办!”
“国师大人交代过!只需焚起红莲业火,这怪物必死无疑!”
“嘿嘿,国师大人料事如神,他说午夜时分,怪物必将现身于无忧城的别苑,果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抓住了!”
“红莲业火出自八寒地狱,会焚毁他仅存的善念,不能燃啊!求你们了!别伤害他!他是洛云峥啊!是当年一剑霜寒的洛云峥啊!你们已经害了他一次,怎么还能伤害他第二次!方浅草,你也在这儿,你是他未过门的妻,你快救救他啊!”
“林醉!你疯了吧!什么未过门的妻!他就是个怪物,人人得而诛之!今天,涉猎世家便要连同卜星界众家,一道杀了这祸害,为民除害!”
“你们怎能杀他!他苟活于世,是为了将混沌残片尽数收回,是为了救你们,救众生,救世人!你们怎能恩将仇报!求你们了,放过他吧!”
“林醉,你让开!”
乱了,都乱了。
毁了,都毁了。
谁在哭,肝肠寸断。
又是谁,在笑,志得意满。
那样多的面孔,一张又一张,自他眼前晃过。
看不清楚,记不真切。
他仿佛一个游魂,路过人间,逗留片刻,又将启程。
忽然,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衣角,紧紧的,他的眼前只有火焰在烧,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哽咽着,喃喃着:“阿峥,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同我说,如果可以,你希望我们能有个孩子,是个男孩,顶天立地,代替你,保护我。你说,历经劫难,再世为人,你身负罪孽,本该无牵无挂,可是看见我,你便留恋起红尘,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与我白首安老。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记得吗?
记得。
但是,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阿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