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恍惚中叶秉烛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冬眠,仿佛在极其寒冷的地方睡了很久很久,睡得周身疲惫,骨骼血肉被冻住一般,异常僵硬。
有什么东西落在眼皮上,烧得眼球生疼,他想动一动手,肩膀和手臂同时疼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
脸上有烧灼般的痛,应该是被人取下了面具,他的真面目已经暴露在世人面前。
眼皮格外沉重,似有千斤,他慢慢地抬起来,睁开眼睛。
入目皆是刺眼的光线,光线之外似乎站着很多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衣角上绣着不同的星纹。
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将它们逐一连在一起。
破军属水,化气为耗,那是神州苏氏的本命宫。
贪狼桀骜,恣肆难驯,是雍州宋氏。
北斗第五,化气为“囚”,是廉贞星纹,代表着青州林氏。
最后一个也是他最为熟悉的,曾以此为荣,发誓一生追随的七杀星纹,代表着兖州洛氏。
四大世家尽聚于此,是祀星大典召开时才会出现的壮阔场面。
祀星大典五年一祭,现下并不是召开大典的时候,能将四大世家聚集到一起,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审判他这个曾经给整个卜星界带来灾难的罪人。
无忧城的别苑里,那么多人一起目睹了他厉化疯魔的场面,他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如今看来,这都是秋信冬计划好的。让鬼婴占据苏云微的皮囊,助他成就霸业,时机成熟时,又将鬼婴舍弃,制造出星尊殒命的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七步宫叶秉烛便是凶手。
秋信冬一早就猜到他会去见傅晚钟最后一面,解开心中所有的疑惑,所以事先在傅晚钟身体里埋下混沌残片,激发出他身体里的灭世之念。
杀人凶手,灭世恶魔,这两下罪名扣下来,无论他是叶秉烛还是洛云峥,都会万劫不复。
可是,他们不会想到,那些声称要将他剿灭的人不会想到,他身体里埋着的是代表着灭世的邪恶力量。一旦这身皮囊被撕碎,无忧之乱时生灵涂炭的场面会再次降临,会更加严重,不止是卜星界,苍生万物,都会一同覆灭。
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叶秉烛无奈苦笑,当好人变成罪人,当黑白是非全部被颠倒,世界岂有不覆之理。
叶秉烛悲哀的目光自众人脸上略过,他想,原本我可以救你们,可你们不愿相信我。
云彩挡住了日头,刺目的光线暗了一些,叶秉烛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苏氏府邸云泽城位于岳阳山的峡谷中,四周天险巍峨,令人望而生畏。绕过按阵法布下的层层奇石,迎面一处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高台,十数丈长的刻着云龙水浪纹的辇道自高台两侧分列而下。高台之后立有影壁,曾经的苏氏家主星尊苏云微就站在辇道上的影壁前,等候前来参加祀星大典的众位家主,煌煌殿宇自他身后铺展开来,衬着缭绕的云雾,凭生出几分傲世天下的王者气概。
时光转瞬而过,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影壁,叶秉烛被兵刃之气凝成的锁链悬锁于半空,脚下置着一尊硕大的金鼎。
金鼎之中寒气肆意,满是莲花般的赤色冰棱。灼热的阳光下,冰棱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寒气悠悠,冻穿肺腑。
叶秉烛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
四方云鼎,红莲业火。
红莲业火,出自八寒地狱。传说八寒地狱终年冰雪不散,地都是冰川,山都是雪山。有罪之人被业力牵引着,堕入八寒地狱,受尽苦寒之刑。
置身于红莲业火中,感受的不仅仅是寒冷的痛苦,还会有许多蛇虫爬入伤口之中吞吃撕咬,以渡清身体中的罪恶以及恶念。
据说,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曾在四方云鼎中接受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渡化,红莲业火让他生不如死。
如今,轮回转过一遭,又回到了原点。
真是讽刺啊。
叶秉烛冷笑着。
锁链扣住了他的脉门,不要说运行内息,喘息都会牵扯起巨大的伤痛。
他低咳一声,嘴边溢出鲜红的血痕。
星尊苏云微殒命,膝下仅有一名独子名叫苏鸣鹤,世人皆知苏家公子身染重疾,记忆受损,形同废人,却不知这些都是苏云微作下的恶果。
苏家一老一少,一亡一伤,暂且由掌事苏恪主持大局。
破军星位列北斗第七,苏氏一族的衣着穿戴多与“七”字有关,例如发冠上的七颗东海明珠,再例如绕于腰间的七丈软鞭。
苏恪一手搭上腰间软鞭,一手前伸,掌心向下,微微向下一按,示意众人保持安静,朗声道:“先前众家之主一同勘验过星尊尸首,确认其死于阴阳双星的星纹之下。世人皆知,阴阳双星乃帝后之星,寻常人等不得修习,卜星界一直自觉规避。可是他——”
苏恪骤然回身,抬指住叶秉烛的鼻尖,怒道:“七步宫叶秉烛,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暗自修习阴阳双星,还以星纹之力谋害星尊,企图取而代之,其行天地可诛!”
苏恪的话音落下,人群之中,应和之声响成一片,气势逼人。
除了笑,叶秉烛已经不知道他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了。
忽然,颌下一紧,七丈软鞭破空而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强迫他他起头。没有黄金面具的掩盖,那张覆满符咒的脸暴露在众人之前。
立时有人报出他的名字,声音惊恐而愤怒:“洛云峥?他就是剖心为引,唤醒神者混沌涂炭九州的洛云峥!是卜星界第一罪人!新仇旧恨,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喊杀之声瞬间响成一片,声震崇山。
苏恪要的便是这种场面,嘴角弯起,露出满意的笑。
叶秉烛被长鞭扼住脖颈,呼吸困难,痛苦地咳了一声。
苏恪笑,他亦在笑,眼中尽是讽刺。
原来不止是苏云微,连同整个苏家都成了秋信冬的门徒。
“秋信冬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这样为他卖命?”叶秉烛的声音沙哑,只有离他最近的苏恪能听见他的话音,他道:“是高高在上的官职,还是可以敌国的财富?秋信冬为人,最是阴险,你与他合谋,就是与虎谋皮,当心万劫不复!”
苏恪眼中寒光骤现,他手上用力,长鞭紧紧地扼住叶秉烛的脖颈,勒出道道血痕。
他故意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对叶秉烛道:“国师大人究竟许了我什么好处,就不需要长公子来操心了,您且看着吧,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说着,苏恪转过身,音调骤然扬高,道:“大家看到了,七步宫主叶秉烛便是昔日的卜星界罪人洛云峥!荒芜山七步宫不辨是非,藏匿罪人不算,还认贼为主,其行亦是可诛!日前,苏某已派人赶赴荒芜山绞杀七步宫一众贼寇,战绩如何?”
“回禀掌事大人!”苏氏门徒的队伍中站出一人,那人朝苏恪深深一礼,恭敬道:“荒芜山被焚,七步宫宫徒悉数伏法,未有遗漏!”
人群中立即响起欢呼之声。
叶秉烛的眼中则满是悲哀的血色。
他们不仅屠了七步宫的宫徒,连荒芜山都没有放过,纵火屠山,何其狠毒的手段。
七步宫是秋信冬一手建立,自然只能倾覆在他一人之手。
七步宫的覆灭,想必也是秋信冬授意的,斩草除根,后患永绝!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这是秋信冬曾说过的话,他真的以此为信念,逐步践行着,踏出了一条满是血色的登位之路。
“等等!”
一道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夹杂在喊杀声之中,显得格外清透。
众人一道寻声看去,林霰青衫裹身,自人群中缓步走出,站在青州林氏的门徒之前,长身玉立。
他刚刚被混沌碎片侵蚀过心脉,内伤严重,脸色还是苍白的,精神却不错。他轻笑着,慢声道:“恕林霰孤落寡闻,竟不知是何时起掌事亦能自称为大人了?苏掌事不过是苏氏家仆,有何德能,敢在众家之主面前发号施令!”
苏恪噎了一下,脸色黑了下去。
林霰继续道:“星尊大人薨逝,自有其子来接手大位,其子病弱不堪重任,众家自当推举出新的主事之人,你苏恪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妖言惑众!”
“放肆!”苏恪怒道:“这是神州苏氏的云泽城,不是青州林氏的金樽月,由不得你在这里抖威风!”
“林家主没资格在这里抖威风,我总有吧!”
清泉玉石般的声音,听在耳里,只觉身心俱畅。
人群从中间劈成两半,似神明分海一般,一道白色的身影缓步走出。那人长发未束,柔顺乌亮,似飞悬的瀑布,正是苏云微的独子,神州苏氏的长公子苏鸣鹤。
苏云微薨逝,神州苏氏便以长公子为尊,在他面前,苏恪不敢不收敛。
苏鸣鹤看了苏恪一眼,苏恪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退守到一边,再不敢多言。
人群中立即响起议论之声,有人道:“长公子,洛云峥剖心为引,涂炭九州在先,死而复生潜居七步宫,修习禁忌星纹在后,又以禁忌星纹杀害星尊大人,此人恶行累累,若不就法,实在难消我等心头之恨!”
“没错,杀了他,为星尊大人报仇!”
苏鸣鹤未着苏家的制式样服,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衣,头上未带发冠,看起来更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他步上高台,站在四方云鼎之前,隔着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直视着叶秉烛,言语之间颇为感慨:“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一剑霜寒竟还活着,六年前,你剖心为引,涂炭九州之举,世人有目共睹,不容狡辩。关于修习禁忌星纹,谋害星尊的指控,你可有话要说?”
叶秉烛的目光在苏鸣鹤脸上停留了很久,不知是该感慨还是该苦笑。
这个天性温和的少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即便面对世所公认的罪人,他也愿意给一个辩解的机会。这样的人,却被所谓的父亲所害,抽走了全部记忆,变成一个废人。
叶秉烛看着他,哑声道:“公子可还记得阴魅陆煞?”
苏鸣鹤摇摇头,目光坦诚:“我并不认识此人。”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并非说谎,那样惨烈的纠缠,随着记忆被带走,一并忘却。
太多的话凝在舌尖,叶秉烛叹息一声:“无忧之乱,昔日的星尊夫人傅晚钟加害于我,赐我致命一击,让沉睡于我身体里的混沌残片苏醒,引来风暴,涂炭九州,罪人之名,本不该由洛云峥来背,这是其一。洛云峥生来身体里便沉睡着混沌之力,这是天定命数,他无从选择,亦是无辜。其二,因一缕残魂藏于灵器天罡铃内,洛云峥身死而魂未灭,被当朝国师秋信冬所救,重塑肉身,是他让我藏身于七步宫内,化名叶秉烛,是他授我阴阳双星的修习之法,所以,世上能绘出双星星纹的人,不止叶秉烛,还有一个秋信冬,杀害星尊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国师秋信冬。至于秋信冬为何能操纵七步宫,那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了。卜星界日益壮大,引来皇族忌惮,皇帝命国师秋信冬建立七步宫,当做是窥探卜星界动向的工具,卜星界稍有反叛之心,七步宫便会率先出击,踏平异动!”
“你胡说!公子,莫要听信此人胡言!”苏恪道。
苏鸣鹤摆摆手:“说下去。”
“至于国师为何要杀星尊,那便要从两人结盟一事说起了。苏云微恶贯满盈,为争夺家主之位,不惜谋害嫡母陈氏、生母鄢氏、发妻刘氏以及兄长苏向柳。苏公子,你可知你并非苏云微亲子?苏云微以禁术加害兄长苏向柳,以至自身遭到反噬,发妻刘氏诞下一个鬼婴。苏云微怕走漏风声危及自身利益,便将亲子及发妻全部害死,自民间另买回了一个婴儿抚养,便是如今的长公子苏鸣鹤!”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苏鸣鹤也愣在了那里。
苏恪脸色巨变,斥道:“星尊之名岂容你一个罪人污蔑!今日,我便要杀了你,替星尊报仇!”
说着,苏恪出手如电,手中长鞭直直地刺向叶秉烛的命门,电光火石之际,只听一声灵鸟清鸣,半空中突然燃起一团巨大的火焰。
那火焰愈燃愈烈,赤光闪光,竟生出一对巨大的翅膀。
乌云起,日光隐,接地的狂风中,火球轰然飞散,一只通身斑斓的神鸟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一起惊呼:“凤凰!是凤凰!”
百鸟之王,名为凤凰。
神光耀眼,灼灼绚烂。
凤凰收起巨大的翅膀,将叶秉烛笼于其中。鸟喙半张,以火为箭,直击苏恪胸口,苏恪飞出数十步,倒地不起。
扼住叶秉烛手脚的绳索悉数斩断,凤凰载着叶秉烛越过四方云鼎,落在高台之上。
华光散去,一道人影渐渐显露出来。
林醉半抱着叶秉烛,轻轻拂过他额头上的伤痕,低声道:“无忧之乱上,我未能和你站在一起,这一次,不回了。”
叶秉烛看着她,眼神温柔:“你不该来的。”
林醉笑了一下,吻了吻他的嘴角:“你我夫妻一体,理应荣辱与共,哪有什么该与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