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煞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很弱，更不会跟某一个人产生长久的牵连与纠葛。可神奇的是，他却一直记得那颗丹药的味道，和那人手心里微热的温度。
吞下丹药后，他再度陷入沉睡，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那颗丹药保护了他，这一次他没有遇上任何危险与骚扰。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夜里，他觉得周身骨骼都在发热发痒，筋肉断裂般的疼痛。他从栖居的树梢上摔下来，摔进泥土里，漆黑的蛇身凝成一团，乱麻似的，纠结缠绕。
他以为自己快死了，脑袋里闪过很多古怪的想法，他想自己虽然活了千年，却从未好好地感受过生活，与这世界没有半分瓜葛，甚至不能算是曾经活过。
他想起曾经遇见的两个樵夫，两人是兄弟，打柴为生，误闯到朱雀山上，迷了路，走不出去。两人坐在他栖居的古树下休息闲聊，说来说去，不过三件事儿，攒银子，娶媳妇，生孩子。
单调又乏味的生活，却是真正的生活。
小一些的樵夫问年长些的那个，问他有什么心愿。
年长些的樵夫回答，他打小就想去皇族居住的神州去看一看，可惜路程太远，心愿终归是心愿罢了。
心愿，陆煞在刺骨的剧痛中咀嚼着这两个字，他想，我活了千年，可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
想来想去，脑袋里只有那个温朗清润的声音——
“它这样虚弱，夺龙之役尚未结束，朱雀山上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厉害的妖兽等着欺负它，真是可怜。”
“有缘再见的话，希望你已经变成了很漂亮的大蛇。”
是啊，他还没有看清那个人的容貌，甚至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陆煞胸腔里突然涌起一股炽热的能量，周身骨骼顺着那股奇特的能量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他看见自己的尾巴分成了两半，身躯上长出手臂似的东西，末端分有五指。
他听见阵阵鳞片剥落的声音，掉在地上，化成尘土。紫色的电光蜿蜒而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带着炽烈的温度落进他的眼睛。
紫光盛大到极致，耳边响起一阵轰然的声响，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疾速改变着模样。
随意，他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山溪旁。清澈的溪流映出他的影子，那是一张人脸，男人的脸。
右半边白皙的皮肤上嵌着一弯细长的眉眼，浅茶色的瞳仁映着樱红的嘴唇。仿佛常年眠花宿柳，无论喜悲，眼底都带着三分挑逗四分风情，妩媚如修行千年的狐妖，飞挑的眼角又显出几分薄凉狠绝。
与右边的妖娆绝色不同，左半边脸还残存着蛇类的印记，黑色的鳞片遍布肌肤，瞳仁微微外突，遇到光时会跳成一条细线，那是蛇的眼睛，长在男人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溪流自指间绕过，微凉的，柔软的，沾湿了他的皮肤。
这是凡人才有的感觉，很神奇，也很美妙，他喜欢这种感觉。
也不知是丹药的效力，还是千年修行走到了尽头，他终于从低级生灵的躯壳里摆脱出来，修成了人形。
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朱雀山上备受欺凌的小黑蛇，他有了人的样子和体态，他终于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不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他虽然有了人形，听觉和嗅觉却保留着动物般的敏锐。他听见两个人的谈话，又是两个不自量力慕名来诱捕小黑蛇的神猎者。
这种低等级的猎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轻松几招便挖了两个人的心肝。
当血淋淋的内脏置在他面前，他却没了食欲。
是啊，他已经是人了，不能再依靠吞吃心肝活着。
他将神猎者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黑色的短衣，腰带杀进去，显得身形修长。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穿在他身上却无端生出几分贵气，大约是相貌太好的缘故。他又从神猎者身上找到一块皮革，草草削了张面具，挡住残存着蛇类印记的左边脸颊。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时，太阳刚好升起来，地平线上酝起暖黄的光，掺杂着些许金色的雾。日头一点点跳出来，圆圆的，于是，不论远近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壳，连树叶上的晨露都变得无比晶莹。
活了上千年，他第一次发现，日出竟然这样美。
他听见鸡鸣声，山下的村子里升起炊烟，他是妖魅，修行千年，呼风唤雨，御风而行，都不在话下，这一刻他却只想用自己的脚，从山上走下去，一步一步的，像所有普通人那样，走进烟火缭乱的人间。
朱雀山脚下有个小村落，叫榆树村，村子不大，拢共才有二十余户人家，谁家晚上做了好吃的，半个村子都知道。
一排排规制整齐的茅草屋，屋子前面都有小院子，用篱笆墙围着，养着鸡鸭鹅狗，种些时鲜的瓜果蔬菜，爬蔓的南瓜，矮墩墩的茄子，还有一些刚开出花来的小嫩芽，不晓得会长出些什么。花架下散养着几只肥肥胖胖的老母鸡，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啄虫子吃。
四五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孩绕着老榕树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笑，嘴里念着不知打来听来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童音清脆，字字清亮。
他初涉人世，看什么都新鲜，听得入了迷，一时不察，一个小孩蒙头撞进了他怀里，他连忙抽手将孩子抱住。
那是个小男孩，脑袋后头拖着一条老鼠尾巴似的长寿辫，起先还咯咯地笑着，猛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神仙似的面孔，登时就愣住了，扯着他的衣袖，雀跃着道：“哥哥，你打哪里来？是来探亲还是访友？你怎么长得这样好看！”
小男孩一嚷嚷，其他小孩也凑了过来，都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小兔子似的围在他脚边，东一句，西一嘴地问着：
“哥哥，你找谁？这村子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家，你只需说个姓氏，我便能帮你找着！”
“哥哥，我也能，你跟我说吧，我带你去！”
“哥哥，你吃饭了吗？我娘今天烙饼。可香了，你跟我回去吃饭吧！”
他见惯了妖灵异兽，血腥危险，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热情地对待，立在孩子堆里，有些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小路尽头急慌慌刺跑过来几道人影，一边跑一边扯着脖子嚷嚷着：“周嫂！快来！你家周大哥让蛇咬了！周嫂！”
话音未落，左手边的篱笆院门应声而开，走出来一个体型偏胖的村妇，满脸焦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拖着长命辫的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撒开两条小短腿，迎着小路尽头走来的那几道人影跑了过去，嘴里哭喊着：“爹！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