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陆煞的话音落下，叶秉烛没有立即接口，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宁静，能听见更漏细碎的微响，越发显得夜色寂寥。
陆煞自认赢了叶秉一道，眼睛里浮起几分得意，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盖碗的边沿，格外讨嫌地逼问了一句：“我说的对不对啊？叶宫主。”
黄金面具华光流转，挡住了叶秉烛脸上所有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慢慢地道：“你说的都对，可有一个地方错了，或者说，不算错，而是有人骗了你。”
陆煞微抬着下巴，神情高傲，他以为叶秉烛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台阶，甚是不屑地说了一句：“愿闻其详。”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大法，但绝对不是把我的心脏放进结缘灯里燃成灰烬这么简单。”叶秉烛道：“陆煞，你被骗了！”
陆煞像是被触疼了死穴，眼中浮起恼怒的光芒，他抬手掀翻面前的盖碗，已经凉透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桌面上晕开淡淡的水痕。他指着叶秉烛的鼻子，恨声道：“怕死就直说怕死，不愿牺牲自己去救林醉的性命也可以直说，编出这样无趣的谎言，当我真的会信？叶秉烛，亏你还是一宫之主，真让人瞧不起！”
“骗你的人不是我，”叶秉烛声音压得很低，眼眸是纯黑的，静静地看着陆煞，道：“而是那个将你诓到清河镇上的人。你为了得到结缘灯和我的心脏而来到清河镇，一日得不到这两样东西，你便一日不会走。换句话说，那个人用谎言将你困在了镇子上。他处心积虑地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局，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困住你，一定是想利用你达成自己的目的。陆煞，那个人在利用你做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陆煞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显然，他的思绪也跟着凌乱起来。
叶秉烛突然轻笑一声，道：“不妨让我来猜猜看。住进同舟客栈以来，我碰见了两个妖，一个是虎妖，一个是醒木妖。畜生草木，经人点化而得道者，为妖。点化一头老虎成精可以理解，谁会去点化一块醒木呢？如果并非经人点化，那老醒木是如何成妖的呢？沾染了某些外部的力量吗？什么样的力量会如此强大，能够帮助灵物修出人形？恐怕只有神者混沌了！让不该成妖的东西成了妖，这是神者混沌才有的力量！”
《异说传》记载，上古有神，正邪一体，开世造物，衍生日月。后神力渐弱而羽化八荒，存混沌一缕，流离于世，称为神者混沌。
传说，得混沌者，神魔一体，一念创世，一念灭世。
这样强大的力量，点化一块老醒木成精又有何难。
陆煞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没有马上反驳，只是脸色越发灰白。
叶秉烛继续道：“神者混沌‘一念创世，一年灭世’，这样强大灵力谁不向往，可昔日星尊之子洛云峥借助混沌之力引来屠戮九州的灾难，背负上了罪人的骂名。有这样一场悲剧在先，神者混沌就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内心再怎么渴望也不能放在明面上，所以只能暗中操作。欺骗你的人很幸运，他不知从何处收集到了混沌碎片，混沌碎片需要阴气奉养，那个人不敢冒险将混沌碎片养在自己府中，那样的话一旦事情败露，他会身败名裂。于是，他选中了清河镇，清河镇位于荒芜山脚下，集九州之阴气于一身，用来奉养混沌碎片再合适不过。待到他将散落的混沌碎片收集齐全，合为一体，他便是再生的创世之神。可是他怕好不容易收集到手混沌碎片被旁人夺去，于是他选中了你，将你骗到清河镇上，帮他看守混沌碎片。那些不该成精的东西因沾染了混沌力量成了精，而混沌碎片也靠吸收妖魅身上的阴煞之力为供养，日渐强大，真是比双赢的好买卖，只是苦了你，被骗得团团转不说，还什么都得不到。”
“没错！”陆煞突然开口，牙齿咬在唇间，浮起一丝殷红的血痕，他道：“我是被利用了，但这并不能证明他骗我！你不要试图搅乱我的心绪，我不会相信你，交出结缘灯和心脏，不然，我现在就要了林醉的命！”
说着，陆煞立起凤尾琴，五指成钩，搁在冰玉似的琴弦上，恨恨地看向叶秉烛。
叶秉烛笑了一声，语气甚是无奈地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其实你并非看不透那人的局，只是怀抱着一丝侥幸，幻想着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甘心被他骗。好吧，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就让你看看，那个人是如何把你当傻子骗的！”
话音未落，风声骤起，叶秉烛漆黑的衣角翻飞如雾，在夜色中款款弥散，黄金面具上流转着夺目的光，如同鲛人落下的珍珠眼泪。
风声之中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陆煞只觉心口闷疼，他运气内息抵挡，同时拨动琴铉，琴音在空气中涨开水样的波纹。
眼前闪过一道赤红的光，陆煞惊讶抬头，看见叶秉烛身上的黑衣寸寸撕裂，周身腾起火焰似的红光。
叶秉烛身形偏瘦，肌肉的纹理格外紧实，在紧实的肌肉表层却覆盖着一层层的黑色符文。那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流动的，瘴气一般，绵延着汇向同一个地方——叶秉烛的胸口。
那个本该盛放着心脏的地方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没有心！
叶秉烛竟然没有心！
叶秉烛悬停在半空，长发翻飞如蝶翼，他轻笑着，那声音即像叹惋又像讽刺，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说‘这世上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大法，但绝对不是把我的心脏放进结缘灯里燃成灰烬这么简单’，现在你明白了吧，因为我根本没有心。这具身体，早就不依靠心脏活着了。”
陆煞的眼睛沾染了叶秉烛身上火焰似的光，也变得赤红，他喃喃着：“活死人……你竟然是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顾名思义，不算死人也非活人，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无痛无伤，无感无嗅，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变老，身体永恒地被封印在了某个时刻，如同被轮回遗弃，了无生气地活。
“活死人尚且能见一见阳光，”叶秉烛道：“而我连阳光都不能见到，我连活死人都不如，只是残存在这世上的一缕孤魂。”
“是谁？”陆煞眯起眼睛，神色变得无比危险：“如果你只是躲藏在这副皮囊下的一缕孤魂，那么真实的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叶秉烛轻笑着，衬着他沙哑的嗓音，分外诡异：“我就是你猜想中的那个人。”
“不可能！”陆煞眼中拂过一丝难以置信：“没人可以在神者混沌的反噬中活下来，不可能的！”
“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毛病。”叶秉烛低叹一声，抬手摘下一直覆盖在脸上的黄金面具，万千流光将他严严笼罩，仿佛安睡在莲花座椅上的九天神明。
见到叶秉烛真容的瞬间，陆煞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而是彻底的惊骇。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颤抖得连凤尾琴都握不住，古琴脱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嗡鸣。
陆煞在嗡鸣中不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叶秉烛嗓音低沉，他单手挽出奇怪的阵法，那些满涨在空气里的水样波纹瞬间开始逆行，反扑向陆煞。
陆煞意识到情形不对，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逆行而来的水样波纹绳索般将他桎梏，他觉得胸口和后脑同时一凉，这副身躯似乎已经不再受自己掌控。
朦胧中，他听见叶秉烛沙哑的声音：“七步宫的独门秘术——慑梦。可趁人极端震撼，心绪虚不稳之时，入侵梦境，窥见过往。陆煞，让我来看看，你心心念念想救活的人，究竟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