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陆煞辞别周氏夫妇和九爷爷，启程上路时，是个天气略阴的清晨，村里人凑钱给他买了匹快马，嘱咐他一路小心，若在外面找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再回来。周大哥说他家那间厢房会一直给陆公子留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等陆公子回来时，就可以直接住了。
梳着长命辫的狗儿抱着陆煞的大腿哭着问他，神仙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明天还是后天？我会天天守在村口的石碑旁等着你。
陆煞摸摸他的脑袋，心想，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说的留恋吧。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眷，榆树村靠近朱雀山，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故乡了。
看着眼前一张张淳朴的脸，他无法想象，这些人恨他时的样子。
九爷爷的精神愈发不济，许是寿命到了，他握着陆煞的手，皮肤干枯如树皮，低声道：“好孩子，爷爷怕是等不到你再回来的那天了。记住爷爷说得话，生而为人，有多软弱就有多邪恶，切不可轻信他人。无论多么高深的修为和内息也斗不过一颗狠毒的心，你非阴骘之人，善与恶对你来说存在感极为薄弱，你一味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份执着太容易被人利用，千万保护好自己。”
九爷爷的掌心很暖，让陆煞想起那个喂他吃丹药的人，他俯低了身子对九爷爷深深一揖，道了句保重，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那天晚上同九爷爷喝酒，两个人都喝醉了，九爷爷借着酒兴问陆煞，你要找的人是谁？要报恩的人又是谁？
陆煞第一次体会到喝醉的感觉，头很晕，像浮在云里，连防备之心都淡了很多，他伏在桌子上很轻地笑了一下，喃喃着：“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手心里的温度很说话时的声音，很暖很温柔。”
九爷爷摇摇头，叹了一句：“傻子。”
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找到你想找的人。
陆煞洞悉了九爷爷的想法，轻笑着道：“有志者事竟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寿命，慢慢找吧，终有一天会找到的。”
你们不是常说，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么，我是魅，生来便无牵挂，他就是我的念想，我的执着。
陆煞牵着那匹枣红的快马上了路，一路田园风光，算不上唯美，却也带着几分别样的可爱。魅者，汲日月之精华，口腹之欲很弱，陆煞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碰到有井的地方就汲水喝，碰到有树上结了果子就摘下来吃两个。
果子有的很甜有的很酸，陆煞想起周大哥家的狗儿追在娘亲身后要糖吃的样子，他想人都是喜欢吃甜的吧，有甜蜜的东西吃就会很开心。
荒野之地少有能借宿的地方，陆煞随便找了棵枝叶繁茂的古树，将枣红马拴在树下，跳上枝头，打算在这里将就一夜。夜里风声赫赫湿气极大，怕是要下雨，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一声野兽嚎鸣，夹杂着些许无助的哭泣。
陆煞猛地睁开眼睛，右手虚握，盈起一团火苗，借着火苗的微光，他看见阡陌尽头急匆匆地跑来一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概五六个，穿着粗补衣服，一身农家人的扮相。陆煞眼尖，一眼就瞧见那些人的腰间都配着捕兽网和短刀袖箭等武器，心下了然，这应该是几个出身低微的神猎者，靠诱捕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来勉强糊口。
一念至此，只听野兽嚎鸣愈发近了，陆煞将目力放至极限，看见几个神猎者身后跟着一只吊睛白额虎，白底黑纹，身形大如野牛，奔跑间风声赫赫，带着撼人的气势。
寻常猛虎不会有这么大的身形，更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气势，许是这几个神猎者想干票大的，招惹了上了道行的灵物。
陆煞天生就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他坐在树枝上垂下腿去，饶有兴味地看着。
一行人里有个小女孩，梳着双髻，看年纪也就十一二岁，穿了身红裙子，远远看去甚是醒目。小姑娘体力不太好，跑在倒数第二位，跟在她后面的是个腿脚不太利索的中年男人。
猛虎一声长啸，猛地向前一扑，眼看着跑在最后一位的中年人就要葬身虎口。也不知是求生心切还是天生歹毒，中年人探手一抓，抓住红衣女孩的的衣领，向后一抛，将小姑娘往满是尖牙的虎嘴里送去。
陆煞位于高处将一切看得分明，他狠狠皱起眉毛，跳跃在右手里的火苗化作闪电形的光刃，光刃蜿蜒而出，笔直地劈向猛虎的面门，他也随之跃起，踏着婆娑的树影，朝猛虎扑去。
电光火石间，神猎者们只觉眼前闪过一道明紫的光影，连天空都变成了明紫的颜色，在迷雾似的紫色中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手握光刃。
他们连那人究竟是如何动作的都看不太清，只知道不过两招，那人便将凶恶至极的吊睛白虎斩杀了，身首异处，野牛大小的身躯轰然倒塌，震得脚下的土地都晃了两晃。
那人收起光刃，倏然旋身，衣袂烈烈翻飞，浓雾似的紫光涌进他的手心，消失不见。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来了。
红衣服的小姑娘正摔在猛虎的尸体旁，脸上一片惨白，哭都哭不出来，其余的神猎者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陆煞切开雨雾，直直地走到跛脚的中年男人面前，男人瑟缩了一下，游移着不敢与他对视。陆煞右手虚握，祭出明紫的电光，直指男人鼻尖，道：“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
方才中年男人与红衣姑娘跑在最后，与前面的同伴有些距离，同伴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听陆煞这样一说，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陆煞眼中有杀机，中年男人脸色变了变，突然高声道：“大哥，你们快看，他在月光下是没有影子的！他不是人！”
仿佛为了辉映中年男人的猜测，闪电带着惊雷笔直落下，震得陆煞心跳急速加快，瞳仁不自觉地变换着样子。
魅者无形，这身人皮不过是披在身上的伪装，既是伪装就会有暴露的时候，雷雨之夜和月圆之时，是妖魅最易现形的时刻，也是神猎者们大开杀戒的时机。
前些天陆煞寄居在榆树村，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坐了，内息本就不稳，再加上惊雷震彻，他仿佛听见皮囊破碎的声音，躲在人皮之下的巨大蛇尾蠢蠢欲动。
另一个神猎者跟着惊叫了一声：“你们快看他的眼睛，还有他的手！”
手……
陆煞张开五指，原本纤细白皙的五指竟然融在了一起，黑色的鳞片在手背上层层蔓延，泛着阴冷的光泽。
中年男人仰头大笑：“真是天不亡我，斩杀了一只猛虎，又来了一只妖魅，活该我们哥几个发财！大哥，杀了他，你看他那双眼睛，挖出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是……”红衣服的小女孩怯怯地开了口：“他是好人，他刚刚救过我们的命！”
“什么好人！他根本就不是人！是妖魅！妖魅都是些畜生，哪有什么好坏之分！”中年男人恨恨地啐了一口：“我们是神猎者，生来就该斩杀妖魅，今天你不杀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来杀你！”
其余的神猎者被说服了，纷纷抽出腰间的兵器，刃口齐齐指向陆煞，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红衣服的小女孩也抽出短刀，犹豫着指向了陆煞。
陆骁没觉得多悲哀，只是想笑，冷冷的笑。
他想起九爷爷的话，人与魅不同，人没有千年修行，没有高深的灵力，也不能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更复杂也更狠毒，有多软弱就有多阴险。有些人不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感谢你，所谓恩将仇报，就是这个道理。
恩将仇报，这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