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山洞里休息了大概十来日，陆煞的身体总算是养好了，只是脸上被小书生视为皮肤病的未散的妖形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小书生还以为是自己配错了药，半是忧心半是内疚，看着陆煞的眼睛，言辞恳切：“反正离秋闱还有好长的时间，不如我们先在此处住下，等治好了你的病再上路。”
陆煞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小爷玉树临风，脸上这点东西，只当是增加辨识度了，不必放在心上。”
小书生抿着嘴唇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和欣赏，道：“陆兄心态卓佳，着实让小生佩服。”
陆煞笑了笑，笑容里隐藏着无尽的含义。
离开山洞的前一夜，小书生闹着要洗澡，陆煞不置可否，手里抛上抛下地玩着一块碎石头。小书生想了想，突然凑到陆煞身边，哀哀地问陆煞帮他一个忙。
陆煞斜躺在干草铺上，翘着腿，一副大爷的派头，挑起眼皮睨着小书生，直到把小书生看得红了脸，才慢慢地道：“什么忙？说来听听”
小书生期期艾艾，说来说去，不过是求陆煞守在一旁，若是有人路过，就提醒他一下。
陆煞忍不住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被人看？”
小书生一脸正值：“我被人看去了不要紧，身体发肤，众生如是。关键在于男女授受不亲，若是有姑娘恰好路过，吓着人家怎么办？”
陆煞很想说，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姑娘，若有也是妖精鬼魅修成了人形，出来吃你的心肝的。不过看着小书生一脸正值的样子，嘲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陆煞认命地点了点头：“行行行，听你的，都听你的！”
山中凹谷有一处水潭，三面环山，景色秀丽，少有人烟。月光轻盈盈地落在水面上，粼粼的泛着波光，满池清辉，倒也有几分意境。
小书生站在水潭边上解开外衫，突然感受一股灼热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他身上。抬起头，就看见陆煞嘴里含着根狗尾草，半躺在一棵古树的枝杈上，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不正经地调笑着：“脱啊，不是说身体发肤，众生如是么，我看腻了自己的，就想看看别人的什么样！”
小书生红了脸，抓起一丛蒿草，连土带草一并丢过去，嘴里斥着：“转过去！闭上眼睛！厚脸皮！不知羞！”
小书生羞恼的样子挺好看，嘴唇抿起来，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陆煞甚是嚣张的笑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逗他。
虽是盛夏，但日头落下，山风依旧凉得厉害。陆煞闭上眼睛将耳力放至极限，他听见小书生攀着池沿沉入水面，小书生嘶了一下，似是水温不高，冰得他一个哆嗦。
陆煞笼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动，一张透明且厚实的结界在水潭上空渐渐浮现。结界无色，但会反射月光，犹如给水潭罩上了一个华光流转的外壳。
小书生身处结界之中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只觉得水面上似乎起了雾，水温也不似刚入水时那般冰凉，变得舒服了很多。
陆煞源源不断地朝结界之中渡着内息，心里似叹似讽地念了一句，傻子。
深山之中最易养出妖魅灵物，若没有他在一旁护着，这么个鲜嫩可口的小书生，非得让妖魅生啃了不可。
耳边突然袭来一阵劲风，陆煞心头一震，猛地睁开眼睛，抬手一抓，箭簇带着火热的气息蹭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殷红的痕迹。
羽箭，楠木所制，尾端剃空，加快了飞行时的速度。
掌心里氤出血痕，陆煞探出舌尖轻轻一舔，神情危险又暧昧，眼睛亮得像是古法锻造的宝石。他又尝到了血的味道，腥甜的，诡异的。
他抬头看了看，真不巧，又是满月。
雷雨之夜和月圆之时，是妖魅最易现形的时刻。
结界阻断了外头的声音，小书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洗澡洗得无比开心。
陆煞运气内息，任由妖气肆虐，在妖气之中夹杂着一个寻常人听不到的诡谲声音，似男似女，又似金石交鸣，呼啸着：“是谁？胆敢擅闯山中禁地！”
那声音巨钟轰鸣又似海浪滔天，震得人头疼欲裂，却只有有修为的人才能听见，像小书生这种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人，反而捡了个便宜。
陆煞一声祭出，林中树叶都跟着簌簌颤抖，却无人回应，亦无人现身。
“还躲？”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冷笑了一下，陆煞嘴唇未动，眼中却曝过一丝狠绝的光：“我看你能等到什么时候！”
巨钟轰鸣似的声音再度拔高，似在尖叫，又似在反复诵念着什么。忍着头骨被撕裂的痛疼凝神去听，却发现陆煞在诵念的竟然是佛经。
《地藏经》。
是故我今对佛世尊，及天龙八部人非人等，劝于阎浮提众生临终之日，慎勿杀害，及造恶缘，拜祭鬼神，求诸魍魉。
那声音尖叫着，吟诵着，偌大的树林仿佛沸腾了一般，树枝叶片一齐沙沙作响，疯狂摇摆。唯有被结界笼罩着的水潭内一片沉静，一静一动间撕扯出极致的诡异。
陆煞鼓动内息，妖气疯狂肆虐，那似男似女的声音亦在深林中回响——
若是罪人，动经千百岁中，无解脱日。若是五无间罪，堕大地狱，千劫万劫，永受众苦。
千年修行期间，他也曾遇到过高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未着袈裟，只穿了件寻常的僧衣，须发皆白，慈眉善目。
那时候陆煞尚未修出人形，还是小蛇的模样，挂在枝头晒太阳。他脑袋顶上的树杈间有个鸟窝，前些日子刚孵出一窝小山雀，还没长毛，叽叽喳喳地整日叫个不停。
陆煞吐了吐鲜红的芯子，真烦！
那日大山雀飞出去觅食，山风骤来，一只小山雀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被同伴排挤，竟然从鸟窝里摔了出来，径自朝地面落去。
山雀太小，还没睁眼睛，一旦落了地，即便大山雀及时回来也帮不了它，只能眼看着它被肉食者吃掉。
小山雀自层层枝叶间摔落下去，也许是巧合，陆煞偏在那时甩了下尾巴。尾巴尖勾着小山雀的翅膀，略一用力，荡秋千似的将小家伙又荡回了鸟窝里。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依旧叽叽喳喳叫着。
陆煞翻了个身，又吐了吐芯子。
瞬息之间的一个动作，发生在朱雀山的深林中，原本无人可窥，偏巧被那个行路至此的老和尚瞧见了。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笑着道：“没想到深山之中竟有如此灵物。”
陆煞撩开眼皮看他一眼，目光冷且锋利，如刀子一般。
和尚愣了一下，又笑了，道：“是贫僧眼拙，原来施主并非灵物，而是一只精魅。世有六道——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阴魅本是地狱一道，源自幽冥，属性黑暗，可施主生来便是一颗纯善之心，想必地狱道是留不住你了。”
老和尚拈起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放在陆煞栖居的树上，微笑着，眉眼和善，轻声道：“心存善念，好生修行，天道之中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入天道，便意味着成仙。
陆煞的目光依旧寒厉，他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眉眼中仿佛镀着金光，和善而肃穆，他探出指尖，轻轻点了点陆煞的脑袋，道：“世间灵性之物太多，生性本善的却太少，贫僧送你一卷经文，你记在心里，每日诵念，也算功德。这功德不能助你入天道，却能帮你脱离地狱一道。”
老和尚教他的经文便是《地藏经》。
此经赞扬了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大誓愿，读诵此经可获得不可思议之利益，消灭无量之罪业。
和尚教他诵念此经，让他消除罪业，是为度他一程。
他本来是可以入天道的，却在地狱之中无限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