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生是个很善良的书生,吃了白捡来的猞猁,还坚持要给人家留下银子。
陆煞看着小书生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随着带着的小行李,从包裹里翻出为几个银裸子,忍不住叹息。要不是猞猁身上有道行,吃了它的肉,可以延长寿命,邪魔不侵,我一定不要你花这个冤枉钱。
小书生是个心很细的书生,将从猞猁身上剥下的皮打磨干净,给陆煞做了个面具,刚好可以挡住他“患病”的那半张脸。
小书生看着陆煞带上自己做的面具,越看越满意,笑眯眯的:“你长得可真好看,攒些银子盖间房子,一定会有很多姑娘上赶着想嫁给你!生了儿子,让我做干爹吧,我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呢!”
陆煞手上拿着块猞猁肉,一边吃一边逗他:“儿子是我的,凭什么要管你叫干爹!”
小书生愣了愣,一脸认真:“我救过你的命呀!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懂不懂?你要报答我!”
救命之恩。
陆煞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一时间心绪复杂。他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小书生的脑袋,道:“你千里迢迢地从林州赶往神州,是要去探亲吗?”
小书生告诉过陆煞,他是林州人,父母早亡,只有一个祖父,也在年前去世了。
小书生摇摇头,啃肉啃得嘴角沾了点油花,他探出舌尖舔了舔,道:“不是探亲,是去赶秋闱。”
王族居者为神州,每三年在王都大燕城内举行一次考试,因在秋季举行,故又称秋闱,参加者数量庞大,录取者不足百人。
小书生略略跟陆煞说了下科举的规则和流程,陆煞虽听得心不在焉,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他眯起眼睛,道:“你要入朝为官?”
小书生一本正经地点着脑袋:“对啊,我爹说过,男儿当怀报国志。我想入朝为官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只想为天下的百姓做些实事。”
陆煞看着小书生意气风发的样子,生生把涌到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
傻成这样,报什么国呀,不让人拆碎了填坑,就偷着乐吧。
小书生丝毫没有注意到陆煞脸上的鄙夷,还兴冲冲地幻想着:“等我一举高中,成为当朝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一定会在身边给你留个位置,让你跟我一道风光风光!”
小书生一句无心之谈但是提醒了陆煞,他道:“此去神州路途甚远,你救我一次,我确实应该报答你。这样吧,我同你一道前往神州,算是给你做个伴读。”
小书生眨眨眼睛:“你家里没有亲人要照顾吗?你跟我走了,亲人怎么办?”
陆煞顺口胡诌:“都死了,没亲人。”
小书生愣了片刻,又给陆煞割了块肉,道:“多吃点,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我难过个屁!陆煞腹诽,说你傻都是在夸奖你。
小书生还是个爱干净的书生,就算住在山洞里也会坚持每天打扫。扫扫洞口的落叶,整理一下两人睡觉的干草铺,掸一掸石头上的灰尘。陆煞就抱着肩膀在一旁看着,偶尔还会故意使坏,动动手指招来一阵邪风,把小书生扫成一堆的落叶吹得到处都是。
小书生不明其中缘故,也不抱怨,认认真真地用自制的扫帚又扫了一遍,平凡的眉眼,在日光下微微生光。
每到这时,陆煞都会冷哼一声,一个平凡的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又想起九爷爷的话,人没有千年修行,没有高深的灵力,也不能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更复杂也更狠毒,有多软弱就有多阴险。
小书生应该是凡人之中的异类吧,
他身上没有阴险,没有狠毒,也没有复杂,只有满脑子的傻气。
小书生的行李里包着一把七弦琴,陆煞无意中看见,忍不住拨了两下琴弦。
声如玉碎,倒是把好琴。
小书生刚从河边洗衣回来,额头上泅着薄薄的汗,他寻声看向陆煞,道:“你也会抚琴?”
陆煞莫名想起那个被他抽了七根筋脉的小姑娘,手上一顿,道:“不会。”
“想学吗?”小书生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我可以教你!”
陆煞说他不会抚琴并非客气,而是真的不会,他可以以琴音作为武器,断人心脉,乱人神志,却弹不出像样的曲子。
小书生搬了一块更大的石头进来,当做琴台,又搬了两个小些的,当做椅子。
他很耐心地给陆煞讲解琴的由来——《琴操》载:伏羲作琴,一弦,长七尺二寸,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至五帝时,始改为八尺六寸。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故又名七弦琴。
嵇康《琴赋》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古琴技法甚多,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抹、挑、勾、剔、打、摘、擘、托为右手八法,左手是吟、猱、罨、跪指、掏起、带起、爪起等等。
小书生讲得细致,陆煞听得认真。两人并肩坐着,陆煞突然发现,这个一贯呆头呆脑的小书生身上似乎也有那么点雍容不迫的名仕气息,也许待他金榜高中,真的会成为一代明臣,一任贤能,千古留名。
陆煞不知道的是,这个名叫岳西楼的小书生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真正内秀而气质清华的是借了他身体的那个人,神州苏氏的长公子苏鸣鹤。
有些人生来便带着光芒,即便披上了最平凡的皮囊,也终会露出夺目的样子。
苏鸣鹤封了自己的记忆,但他封不住自幼饱读的诗书和苦练的琴技,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锦衣玉食里养大的小公子,高高在上,众人追捧,即便脱下了华贵的衣衫,他还是他。
左手按弦取音,以右手弹弦出音,第一缕琴音飞出时,陆煞便觉得眼前的小书生像是换了个人。清透无尘的眼睛里映着丝弦的影子,指下勾划抹勒,似空谷幽泉,长长的眼睫覆下来,瞳仁里水光一荡,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也变得玉石般温润剔透。
陆煞没读过书,不晓得什么以琴明志,只晓得小书生弹出的曲子十分好听。
音调低婉,毫无妩媚之意,入耳,仿佛风过松林,枝叶齐颤,绿浪如海。
小书生一曲终了,转头看着陆煞,道:“此曲名《潮平》,取‘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之意。曲子不长,很好记,指法也不难,你坐得近些,我慢慢教你。”
陆煞有千年修行在身,悟性和灵慧,都非常人可比。《潮平》一曲的确不难,小书生只弹了一遍,他便完整地记下,只要稍加练习便可。可是他有点喜欢看小书生专注抚琴时的样子,于是装出一副愚钝的样子,让小书生把一首《潮平》弹了一遍又一遍。
山中响声清寂,铮铮琴音在林中回荡许久,细细听来,宛如仙子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