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8)
苏幸安2018-05-05 23:003,215

  (8)

  陆煞自幻生以来头一次生病,倒也病势沉沉,一时间连路都走不太利索。小书生心地纯善,也不忙着赶路,留在山洞里照顾患病的陆煞。

  陆煞刚刚被几个忘恩负义的神猎者坑了一道,心里火气正重,对面团般圆乎乎的小书生也没什么好脸色,整日颐气指使。

  小书生脾气好得不像话,只当陆煞身在病中,心情不好,万事都由着他。就算陆煞故意折腾人,溅湿他的衣服,不让他安生睡觉,他也都选择包容。还整日到处采摘草药,捣碎了,医治陆煞脸上的皮肤病。

  陆煞脾气虽然冷些,倒也没什么坏心肠,想着自己一个千年修行的妖魅,居然跌份到去欺负一个没几年寿命的小书生,着实有些丢人,也便罢了手。相处的时日多了,两人也算有了些交情,偶尔聊聊天。

  陆煞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彼时小书生正忙着料理从山溪里抓来的鱼,那鱼不听话,摆着尾巴从当做砧板的石头上跳起来,小书生一阵手忙脚乱,还被鱼尾巴重重地抽了一下。陆煞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小书生听见陆煞的笑声,讪讪地红了脸,道:“笑什么!我是在给你这个病秧子弄吃的!”

  陆煞也不生气半躺在干草上,支着下巴看着小书生的背影:“病秧子问你叫什么!”

  “我姓岳,名西楼,字终兰。”脸上有点痒,小书生抬手抓了抓,不小心把烧火时的炭灰蹭到了脸上,他一无所觉,瞪着一双清亮无尘的眼睛,继续道:“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

  陆煞眼瞧着他脏得像个花脸猫,想笑,又忍住了,喃喃着:“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岳西楼,倒是个好名字。”

  陆煞没读过书,字也认不得几个,不晓得这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究竟是出自哪篇文章,哪首诗,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和眼前的小书生很相称。

  很久很久以后,陆煞丢了他的小书生,再度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有一次,他喝得半醉,途径一座青楼,楼里的头牌年十六,叫牡丹,漂亮得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仙子,抱着琵琶坐在他面前,唱完了整阕词。

  那时候陆煞才知道,那竟是一首写愁思的词,最后一句尤为寂寞——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牡丹唱完了曲,来握他的手,脸上是挑逗与羞怯并存的神色。陆煞是她迎客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客人,她想留住他,哪怕只有一夜。

  隔着朦胧的灯影,陆煞仿佛看见了昔日山洞里的小书生,手忙脚乱地给他做烤鱼吃,脸上沾着一道烧火时留下的炭灰。

  那天,他一掷千金,买了牡丹一夜。

  薄纱轻飞的鸳鸯帐,他褪下牡丹的衣衫吻她的胸口,吻住那个心跳最炽烈的地方。

  牡丹葱段似的手指攀着他的背,喃喃着:“公子公子……”

  他扯过一方绣着雨后新竹的帕子蒙住牡丹的脸,张开五指掩住牡丹的嘴,进入时,动作蛮横凶狠。那一瞬,他听见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

  牡丹疼得浑身发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皮肤细白的腿屈在他身侧,微微颤抖。

  他在牡丹身上获得极致的快乐,也尝到了极致的痛苦。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了什么,可惜太迟太迟了。

  天亮时,牡丹汗水淋漓地伏在他胸口,抬手捧着他的脸,试探着问:“公子可有意中人?”

  陆煞看着屋顶,眼神很空,脸上没有任何春宵刚度的神色,只是冰冷,淡淡地问:“什么是意中人?”

  牡丹葱段似的手指在他的小腹上轻轻画着圈,娇笑着,声音很柔,道:“意中人就是公子心中所眷恋或属意的那个人。陶潜诗中说,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

  “我没有意中人,”陆煞拨开牡丹搭在他身上的手,披衣起身,道:“但是有一个恩人,他救过我的命,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

  牡丹正要说话,被陆煞挥手打断,他在琴台旁坐下,身上是漆黑的衣衫,衬得长发和眉眼都是冰冷的。他轻轻碰了碰古琴如玉的弦,低声道:“再唱一遍那首小曲吧。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一首。”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山洞里小书生将烤好的鱼用大树叶包着,送到陆煞面前,兴冲冲的:“快吃,刚烤好的鱼,肉质最新鲜了。”

  陆煞是天生地养的妖魅,又有千年修行在身,汲日月之精华,口腹之欲很淡,吃与不吃,吃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不过,看着小书生兴冲冲的样子,他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鱼肉很烫,还没有盐,一口咬下去,满嘴腥味儿。

  小书生看着他,满脸期待:“好吃吗?我小时候跟祖父一起住在山间的小屋里,经常偷跑出去烤鱼吃,撒上一点盐面儿和辣椒,有青梅就更好了,去腥提鲜!”

  陆煞勉强咽下嘴里的鱼肉,点点头,道:“好吃,很鲜。”

  小书生满意地笑了,坐在石头墩子上,埋头啃果子。

  陆煞看他一眼,道:“你为什么不吃鱼?”

  小书生竹青色的长衫上沾了点灰尘,他抬手轻轻拍掉,道:“山溪水浅,鱼不多,我只抓到这一条。你身体不好,应当吃些好的,我吃果子就可以了,现下时节正好,特别甜。”

  一边说着话,一边歪着脑袋笑,唇边一粒极浅的小梨涡。

  明明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样子,却带着股世间少见的清透纯真。

  陆煞想,是我见到的人太少吗?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其实很好看。

  夜里风凉,小书生不好意思跟陆煞一个病人挤干草铺,只能缩在石头上打盹,冻得瑟瑟发抖,喷嚏不断。

  陆煞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道:“过来,睡在我身边吧,你也冻病了,谁来照顾我?谁烤鱼给我吃?”

  小书生想了想,陆煞说得确实有道理,他将自己的外衫盖在陆煞身上,小心翼翼地在干草铺上躺了下来。

  一股融融的暖意包裹全身,小书生美滋滋地想,干草铺原来这么暖和啊,真好,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煞收回手,略带鄙夷地想,傻子,暖和的不是干草铺,是我渡给你的内息。

  小书生全身暖和,很快便睡着了,呼吸声平稳,一听便知睡得很香,陆煞静静等了一会,然后轻盈起身。

  病了四五日,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不过已经好很多了,多亏了小书生的照料。

  山中月色极美,他走出山洞,在月光最浓的地方盘膝坐下,闭目打坐,运行内息。凉白的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荧荧的雾气,连发梢都泛起了微光,远远看着,如同玉石雕就的塑像,冰冷中透着冶艳的美。

  内息运行一个周天,五识之中一片静寂。突然,耳朵捕捉到一丝奇怪的声响,陆煞运指如风,明紫的光刃脱手而出,径自朝声响传来的地方击了过去。

  只听一声野兽哀嚎,陆煞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毛色斑斓的猞猁从树上摔了下来。脖颈上一个三寸长的口子,深可极骨。陆煞揪着那小畜生的尾巴,把它拎起来看了看,猞猁已经断了气。耳朵尖上一丛绒毛,半睁的眼睛不是寻常的琥珀色,而是少见的赤红色。

  陆煞心下了然,这是一只刚入修行的小妖,道行尚浅,被他打坐时内息运行的炽烈气息所吸引,想来占点便宜,没想到却赔了命。

  陆煞只吃活人的心肝,对这只小妖没什么兴趣,正想把尸体远远丢开,省得血腥味呛鼻子。动作进行到一半,猛地想起山洞里那个连烤鱼都吃不上只能啃果子的小可怜。

  陆煞犹豫了一下,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猞猁尸体扔进去,伪装成误入猎人陷阱而死的样子。怕小书生眼瘸发小不了,他还特意在陷阱附近滴了几个血点子。

  第二天一早,小书生外出找吃的,果然发现了那句半硬的猞猁尸体,兴冲冲地拖回来给陆煞看,嘴里念叨着:“今天不吃鱼,我们烤猞猁肉吃!”

  陆煞躺在干草铺上闭目养神,哼都没哼一声,心道,也算没浪费小爷的一番苦心。

  高兴劲过去小书生又开始犯愁:“这只猞猁我是从猎人的陷阱里捡到的,我们有肉吃了,打猎的人该怎么办呀?会不会饿肚子,万一家里有小孩呢?不行,我得还回去!”

  “等一下!”陆煞倏然睁开眼睛,斟酌了半天,慢慢地道:“猎人整日上山,不至于少只猞猁就饿肚子,倒是我们,青黄不接的更可怜些。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留些银两在陷阱里吧,就算我们把这只猞猁买了来。”

  小书生埋头思考了半晌,又笑了,开开心心地道:“还是你聪明!这办法好!”

继续阅读:第20章 :陆煞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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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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