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叶秉烛包下了整间客栈,他想睡哪一间完全可以由着性子来,即便他想上半夜睡一间,下半夜睡另一间,晨起漱口时再换一间,也不碍别人什么事儿。
金子是他的,他开心就好!
但是当叶秉烛跟在林醉身后,试图往她屋子里走时,情形好像就有那么点不对头了。
真当林小姐是软趴趴的肉包子,没脾气?
“喂喂喂,”林醉手臂一伸,将门口堵得严严的,阻了叶秉烛的去路,皱着眉毛道:“男女授受不亲,叶宫主还是别处休息去吧。你们做猫的不都喜欢爬房梁吗?要不,您到房梁上去吊一会?等鱼送来,我给你扔上去,放心,我一定不会偷吃!”
沾着香灰的东西,傻子才吃!
黄金面具寒光悠悠,林醉却觉得那双躲在面具之后的眸子里带上了点暖意,叶秉烛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慢慢地道:“刚刚还在替你解围,怎么转脸就不认人?林霰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
林醉死守着房门不肯让步,道:“林霰只教过我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叶宫主,别处请吧!”
叶秉烛不知中了什么邪,脾气出奇得好,迎面被林醉怼了两句,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她。就在林醉被他看得浑身变扭时,他突然抬手,指着林醉身后,惊声道:“快看,那是什么?”
林醉吓了一跳,随着他的动作转头朝身后看去,紧接着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叶秉烛已经在屋子里落了座,从容地给自己倒水斟茶,耳边一声清脆,是关门落锁的声音。
……
不要脸!
再怎么说也是一宫之主,他敢不敢再卑鄙无耻一点!
林醉这个气啊,气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了,啪的一声打掉叶秉烛执在指间的杯子,指着门口,怒气冲冲地道:“出去!”
叶秉烛又拿起一个杯子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另外也给林醉倒了一杯,指着身边的空位,道:“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听!”林醉抬手堵住耳朵,嚷嚷着:“天色晚了,有话明天再说!今天就是不听!”
两人正闹着,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掌柜在门外道:“客官,您要的鱼做好了。”
叶秉烛屈起手指在茶杯上轻轻一敲,房门应声而开,掌柜端着托盘弯腰走了进来,盘子里摆着两尾鲜鱼。鲈鱼草鱼,每样一条,去了内脏,肚子里塞上佛像前供过的香灰,眼睛用针挑伤,不挖眼珠,只带出血痕。
掌柜的陪着笑:“客官,这是您要的东西,齐了!”
“那虎妖的尸体还在厅堂里,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叶秉烛执着茶杯,道:“随你怎么处理。”
掌柜的顿了顿,笑着道:“客官这是说得哪里话,小的一介本分生意人,要个虎妖的尸身做什么!”
“生意人?”叶秉烛突然抬手点住他的眉心,轻声道:“掏人心肝,卖人生血的生意人吗?”
掌柜的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往桌子上搁鱼时,盘子撞上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林醉正想再度开启幽瞳术,看看掌柜的到底什么来路,就听见叶秉烛语速轻缓地道:“神猎者,乃是专职捕猎妖魅珍兽的人,与卜星界分庭礼抗,互为依存。听说,前些年,神猎者中出现了一个异类,专以活人的心肝生血喂养他捕到的妖魅灵兽,使其厉化,变得极为凶残。因手段过于残忍,这位神猎者被同行所不齿,被迫驱逐,一度难以生存,不知道掌柜的听没听过这个故事,认不认识这个人?”
掌柜的低垂着脑袋,沉声道:“小的不过是个小本生意人,不知道客官在说什么……”
“那个神猎者相貌平平,但是有个天生的缺陷——右手食指比常人少了一截,得了个半指李的绰号。”
叶秉烛猛地出手,向掌柜擒了过去。掌柜急转身形,可他哪里是叶秉烛的对手,眨眼的功夫便被按趴在了桌子上,右手五指箕张,摊在桌面上。林醉凑过去细瞧,真的如叶秉烛所说,比常人少了一截。
叶秉烛哼了一声,道:“我果然没认错人!”
林醉心头一紧,只觉金樽月即将迎来的灾祸和叶秉烛出宫入世,都是一个极危险的兆头,预示着一场足以撼动九州的灾难。
她想起即将离开七步宫时,那个名叫阿玖的小姑娘咕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向倔强的眼睛里全都是泪,她道:“宫主决心出宫,阿玖无力劝阻,只求姑娘念着宫主曾救过你,曾经待你不错,在他遇到麻烦时不要袖手旁观。外面的世界对宫主来说,有太危险,求姑娘一定让他活着回来。宫主大人看似冷情,实则性子和心都很软,他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才会把自己藏在黑暗中,避世不出。求姑娘千万帮帮他,别让他孤立无援,宫主大人已经够苦了。”
阿玖的祈求真挚却也诡异,她说,求你一定让他活着回来
她怎么就知道叶秉烛这次出宫一定会遇到生死之劫。
还有叶秉烛,他为什么常年带着面具?为什么只能在月下行走?他的体温和心跳又是怎回事儿?
太多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做“不好”?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种种疑惑涌上心头,林醉的眼神愈发幽深。
就在此时,听见叶秉烛对掌柜道:“因前身是古战场,后又作为邪祟巢穴,荒芜山集天地之阴邪于一体,被誉为九州至阴之地,清河镇借着荒芜山的荫蔽,也可视为至阴之地。妖魅鬼怪受阴气的吸引,聚集在清河镇上不足为奇。而你一个被同行驱逐的专司邪道的神猎者,来到这样一个满是猎物的邪性地方,竟然不动手捕猎,反而选择了隐居,未免太不合常理。”说到这里,叶秉烛突然顿了一下,林醉收回神志,听他声音阴狠地逼问掌柜:“你隐姓埋名于此,究竟在等什么?”
掌柜突然狂笑了起来,声音不复以往的谦卑恭谨,透出一股狷介至癫狂的味道,他恨恨地看向叶秉烛,道:“我在等什么,叶宫主不是早就清楚了吗?你那两尾塞了香灰的活鱼是给谁预备的,我便在等谁!同行驱逐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得到了那东西,九州天下都是我的!你们这些伪君子、真小人……”
不待他叫嚣完,叶秉烛运掌如风,重重地拍在他背上,拍碎了他的心脉,停了他的心跳。
掌柜连哀鸣都没发出一声,便断了气。
林醉脸上一片苍白:“你怎么……”
叶秉烛用帕子擦干净手,无比淡漠地看了已成尸体的掌柜一眼,冷淡道:“他已经疯了,留在世上,只是多一个祸害。”
“叶秉烛!”林醉有些崩溃,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拔得很高:“世间万物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是吗?先前是虎妖,现在是掌柜,只要你觉得不好,就统统杀掉,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们都是生命啊,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你凭什么这么残忍!”
“凭我经历过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叶秉烛猛然转头,一双古井似的眸子透过黄金面具牢牢地盯在林醉身上,道:“收起你那些悲天悯人的情怀吧,在你眼里洛云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是当世侠客,有大家风范,对吗?可是他得了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嗯?剖心为引,魂飞魄散,尸体都没有剩下,还要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句‘罪人’!他明明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迫得了那样一个结局。”
叶秉烛看着林醉,字字铿锵:“如果连好人都得不到好报,那么凭什么给恶人机会!”
最后一句,锥心跗骨。
林醉被堵得说不出来,只觉一颗心又冷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