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你眼里洛云峥是什么样的人？
是好人，是当世侠客，有大家风范！
这么好的人都没有得到好报，那些坏人凭什么得到更多的改过自新的机会？
叶秉烛的一串诘问直直地戳进林醉心口里，让她生出满心疼痛，疼痛之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悲怜。
叶秉烛转过身再不去看她，抬手一挥房门洞开，淡淡地道：“听了半天墙角，不累吗？出来吧。”
真身为鬼尸的店小二探进来半个脑袋，赔笑道：“客官消消气儿，为了这么个小角色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啊。”
店小二已经给自己画了身新的皮囊，不复当初血肉模糊的样子，只是眉毛画得有点歪，斜挑着，看起来神情诡异。
叶秉烛看他一眼，道：“以后这家店就是你的了。”
店小二心有七窍，也不多问，利落地撤掉房间里沾了血的桌椅杯盏，换了全新的进来，连掌柜的尸体也一并拖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瞬间，林醉突然道：“这尸体你要怎么处理？”
店小二邪恶一笑，道：“姑娘放心，清河镇上‘人才济济’，有不少人等着吃上这一口热乎的呢！”
林醉只觉心口一堵，隐隐反胃。
店小二心细，连那两条塞着香灰的鲜鱼都另换了一盘，鱼眼珠子被刺破，血迹蜿蜒出来，像是泪痕。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在荏苒跳动。叶秉烛将两尾鲜鱼放在临窗的小几上，然后径自在棋盘上摆了局残棋，自寻消遣，连眼风都没往林醉身上递一下。
这是生气了？
林醉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地想。
在她的概念里，叶秉烛就是神秘阴冷的代名词，蓦然跟“生气”这样有些调皮的词汇连在一起，那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奇怪。
林醉拿出对付林霰时的无赖劲头，在叶秉烛身边的空位上坐下，道：“我不该说你残忍，我道歉，别生气了，行不行？”
“我气得不是这一句话，”叶秉烛搁下一枚棋子，抬起眼睛看着她，淡淡地道：“吃过那么多亏，怎么还不长记性。做人不可过分善良，更不可盲目善良，善良得过了头，便是蠢，是人人得而欺之的愚蠢。”
林醉刚想说我就是一是冲动，转念间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点，道：“你怎么知道我吃过很多亏？”
叶秉烛摆棋的动作不停，袍袖间掠起细碎的风，他道：“猜的。不过是听见别人说了两句关于洛云峥的闲话，便能掀桌而起，这样的性子，委实进不了聪明的行列。”
林醉没发火，笑了一下，神情看起来有些无奈。
叶秉烛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说说吧，无忧之乱后的五年里，你都为他做过哪些傻事。”
林醉趴在桌沿上，下巴抵着手背，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道：“人都没了，我还能为他做什么。我曾经夜闯雍州宋氏的鹤汀渚，想要杀了宋西辞那个祸害为他报仇，但是失败了。宋西辞太厉害，我打不过他。”
语调微沉，透出一股委屈的味道。
“我还闯过玲珑阁的府邸，取了方浅草一丛心头之血。我知道，洛云峥的死不该算到她头上，可我就是气不过，替洛云峥气不过。方浅草明明是他名义上的妻，怎么可以眼看着他在无忧之乱中殒了性命，却没有提供任何帮助。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就在想，无忧之乱中如果玲珑阁能和兖州洛氏并肩为战，洛云峥是不是就不会死。”
叶秉烛执棋的动作顿了顿，道：“洛云峥的死是命数，是天道，与玲珑阁无关。再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忧之乱乃弱肉强食，宋西辞虽然算不上仁义之士，但也罪不至死。你能为洛云峥夜闯鹤汀渚已是极致的情分，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可是不恨宋西辞，我就找不到人来恨了。”林醉闭上眼睛，轻声道：“喜欢的人不在了，若是连恨的人也没有，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叶秉烛突然探过手来握住了林醉的腕子，他的手指很漂亮，但是掌心冰冷，他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了，随我回七步宫吧，我会好好待你。你忘不掉洛云峥也没关系，岁月漫长，就当是我们两个人做了个伴。”
这大概是相识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聊天，林醉感受着腕子上微凉的触感，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起来。
叶秉烛脸上覆着黄金面具，只能看见一双琉璃色的瞳仁，林醉睁开眼睛，正看见那瞳仁里满溢着月光似的温柔。
这样的眼神，为何会让她觉得熟悉……
不待林醉分神细想，突然一阵寒风过境，纱灯内的烛火瞬间熄灭，整间屋子黑得诡异。
林醉吓了一跳，险些蹦起来，叶秉烛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道：“别害怕，吃鱼的人来了。”
鲈鱼草鱼，每样一条，去了内脏，肚子里塞上佛像前供过的香灰，眼睛用针挑伤，不挖眼珠，只带出血痕。
这样诡异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给人吃的，换句话说，不是给活人吃的。
世间鬼魅嗜腥爱血，尤其喜爱佛前供过的香灰。香灰沾了佛祖功德，是极好的东西。可惜佛门重地，鬼魅无法踏入，香灰就变得更加珍贵。
房间坐北朝南，临街的墙壁上开了两扇小窗，窗上蒙着白色绵纸，林醉看见绵纸上渐渐映出一抹黑色倒影。
那影子纠结成一团，隐约能辨认出四肢的轮廓，却不成人形。
林醉只觉心头一紧，低声问叶秉烛：“那是什么？”
叶秉烛轻轻一笑，道：“鬼魅鬼魅，不是鬼，就是魅喽！”
有了道行的魅都能修成人形，这图黑影应该是一只道行低浅的魅。
那只魅被鱼腥和香灰的味道吸引，在窗外转来转去，似乎想寻个空子钻进来。林醉瞄见叶秉烛单手虚握，掌心里光芒流动，应该是在暗结兵器。就在此时，窗外突然略过一道诡异的声响，另一道更加庞大的阴影扑了过来，把那只不成人形的魅吞了进去。
绵纸上飞溅着几道暗色的血。
不待林醉回过神，叶秉烛手中光芒暴涨，祭出一枚长而无刃，身有四棱的奇怪兵器。
林醉认得，这是兵器谱上排名第四的杀器——方天锏。方天锏虽然身无利刃，但煞气极重，号称一锏破琼宇。
方天锏身披华光，自叶秉烛手中祭出，而后飞起，撞破窗棂笔直地朝那道黑影扑了过去。
林醉只觉眼前闪过一阵浓郁的黑烟，味道浓烈，呛得肺腑生疼，连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屏住呼吸，追着叶秉烛的步伐自窗口跳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长街上一片空旷，叶秉烛手持方天锏负手而立，那片诡异的黑影已经没了踪迹，只地面上残存着几滴黑色的血。
突然，屋顶之上瓦砾碎响，细细听去，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野猫哀嚎。
叶秉烛结出御风诀，抓住林醉的手腕，带着她一并朝响声传来的地方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