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混沌碎片同陆煞的心脉不断融合，叶秉烛能从陆煞眼睛里看见清晰的变化，他眼看着那双原本清透如幽泉的眼睛一点点染上妖异诡谲的味道，不复以往的淡然纯澈。
白皙的容颜，细长的眉眼，浅茶色的瞳仁，樱红的唇，五官还是那副样子，顾盼间却透出几分薄凉狠绝。
叶秉烛暗暗叹息，混沌碎片已彻底融入陆煞的心脉，那个原本有机会登升天道的妖魅，再也回不了头了。
苏鸣鹤留下的丹药起了不小的作用，陆煞整日打坐修炼，厉化疯狂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开始清醒，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望从骨子里透出来，他不再满足仆从自小窗内送进来的粗茶淡饭，他渴望更温暖的东西。
他觉得很饿，饿得发慌，饿得心头堆满了愤怒，他开始捕捉身旁一切皮肉温热的东西，比如老鼠，他喜欢利齿切开喉咙的感觉，令人兴奋。
那一日仆从又自小窗里送吃的给他，等了许久，却没见到陆煞像往常一样将吃的取走，仆从一时心软，敲了敲地牢的门锁，陆煞配合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陆煞自被关进地牢以来，从未有过伤害他人的举动，仆从以为他病了，打开了地牢的门锁想看看他。
地牢里一片昏暗，仆从小心翼翼地踏进去，轻唤了一声：“陆公子？”
纯黑的世界里突然亮起一线萤火似的光，琥珀色，轻飘飘的浮在那里，像是节日里飞在高处的孔明灯。仆从一时看得入了迷，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哪里是什么萤火，而是一双瞳仁倒竖的眼睛。
鼻端浮过浓郁的血腥味，仆从惊叫一声，转身欲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煞闪电一般自角落里扑过来，獠牙深深地刺进仆从的颈间脉搏。
温热的血与肉体，陆煞仿佛尝到了人间美味，脸上是餍足的表情，有血滴子飞进他眼睛里，混合着眼泪掉下来，弄脏了原本俊俏的脸。
他的眼睛是红的，嘴唇亦是，周身狠绝凛冽的气息，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个声音说，陆煞，你怎么能变成这样；另一个声音却说，陆煞你本该就是这样。
你身为阴魅，生来身体里便有邪恶的欲念，杀戮和嗜血是你的本能，除了接受这命定的安排，别无选择。
陆煞闭上眼睛，疯狂地吞吃着仆从的血肉。
好的，我接受这命定的安排。
我是阴魅，来自地狱一道，身有邪恶欲念，为了杀戮和嗜血而活。
这些我全部接受，不再反抗。
苏云微是掐着时候来的，陆煞已经将尸骨啃噬殆尽，满身血腥地瘫坐在那里。
苏云微踏进来时带来一道刺眼的光芒，陆煞抬手挡了一下，这才看见自己满手都是鲜红的颜色。他抖了一下，眼睛再度闭起来，睫毛微微轻颤。
他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问苏云微，喃喃着：“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你是阴魅，身体里有着可怕的欲念，”苏云微不顾血腥的沾染，半蹲在陆煞身边，抬手拂开他垂在额前的发，轻声道：“需每生食一次人肉，饮一次人血，否则你的皮囊会破裂，你会死得很惨，这个万不可忘记。这里有些丹药，可以抑制你体内的欲念，不会让你无缘无故的厉化伤人。丹药吃完了尽管来找我，云泽城中永远有你的退路。”
苏云微这话说得好听，实则将陆煞骗得彻彻底底。
陆煞身为阴魅，已修成人形，并无太多口腹之欲，需要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是融在他身体里的混沌碎片。苏云微将陆煞的身体作为容器，为自己供养混沌碎片。
苏云微递给陆煞一只扁平的银匣，匣子打开，里面是数十颗蚕豆大小的丸药，碧绿的颜色，冷香的气味极其特殊。
叶秉烛略略闻了一下便认出，这哪是什么抑制欲念的丸药，分明是蛊。以神兽灵血加以少量炼尸毒炼制而成的毒蛊，名字很好听，叫牵魂引。
牵，引也。此蛊能控制人的意识，将中蛊者变成施蛊者的傀儡，受人操控。
一旦宿体有背叛施蛊人的想法或行动，藏在丸药内的毒虫便会破壳而出，将宿体啃食成白骨。
千魂引同施咒炼尸一样，都是卜星界内的禁术，前任星尊洛如虚在位时，严格禁止施行这两种禁术。如今，卜星界落在苏云微手里，身为星尊的苏云微带头破戒，也算是一桩奇谈了。
混沌碎片的邪恶，再加上千魂引的掣肘，彻底将陆煞变成了苏云微的工具，变成了作恶的武器。
自此，所有该落与不该落下的尘埃，都以最惨烈的方式写上了结局。
种在陆煞身体里的混沌碎片与他的心脉完美融合，不再互相排斥，陆煞可以离开地牢重见天日。
时值正午，微微刺目的阳光撒下来，视线之内如同失了火。他再度回到了那个初入云泽城时曾住过的小院落，侍女替他梳洗更衣，行动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
陆煞恍惚想起，曾有一个一身天真的小姑娘喜欢送自制的桂花糕给他，每次看着他吃下，都会笑得格外开心。
那个小姑娘去哪了？
陆煞静静地想了一会，脑海中略过几个凌乱的碎片。
哦，对了，那个小姑娘死在他手上，他咬断了她的喉咙。
呵，也好，活着终是受苦，死了才是解脱。
侍女揣度着陆煞的性格，以为他爱穿黑衣，陆煞却摆了摆手，道：“换白色。”
白色好，干净纯粹的颜色，能掩住心中的肮脏与荒凉。
纯白的长衫，不带任何花纹与修饰，如同隆冬的雪。腰线处收紧，衣摆自然垂落，显得身形修长。
侍女笑着称赞：“陆公子真乃天人之姿，神仙般漂亮。”
铜镜之中映出模糊的人影，陆煞静静地看了一会，竟然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镜中人细长的眉眼，眸光寒凉，透出狠绝寡情的味道。樱红的唇，似笑非笑，带着一股狐行于世的妖冶。
冰冷、狠绝、妖冶、邪魅。
陆煞抬起手抚着镜中的自己，心里突然变得格外空洞。
你是谁？我又是谁？
侍女将陆煞破烂不堪的旧衣服收起来，行动间自衣物中掉出一枚雪白的瓷瓶，眼看着瓶身要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陆煞大踏步地冲过去，抬手将瓷瓶抄住。侍女闪躲不及，被他推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倒在一边。
侍女有些慌，连声道：“奴婢冒昧，请公主恕罪。”
陆煞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瓶身，良久，他才开口问了一句：“府中可有一位长公子，名叫苏鸣鹤？”
侍女点头，道：“鸣鹤公子是星尊大人的独子，住在云泽城北的丹青苑。少爷身体不大好，不见外人。”
陆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侍女偷偷抬眼瞄了陆煞一下，她隐隐觉得这位陆公子身上似乎有了某种变化，她说不太清，只是觉得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出妖冶之意。与之前神仙似的样貌相比，他现在更像得了道妖孽。
他已经离老和尚口中的天道越来越远，他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