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混沌初入人体,会产生强烈的排斥性,那份排斥让陆煞着实遭了不少罪。他时而厉化,时而清醒,头发蓬乱着,身上到处都是磕碰出来的伤口,半人不鬼,十分狼狈。还要忍受混沌碎片侵蚀心脉所带来的疼痛。
叶秉烛看见苏云微差人将陆煞关进了云泽城的一座地牢中,地牢阴冷潮湿,常年不见阳光。陆煞的手脚乃至脖子都被手臂粗的寒铁锁链捆住,只有巴掌大的活动区域,日常饮食都从开在墙壁上的小窗中递进来,真真是把好好的大活人变成了牲畜。
那样一个谪仙似的公子,常有小孩追在他身后喊他神仙哥哥,眨眼就变成了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陆煞难得清醒,他半跪在苏云微面前,仰头看着他,目光湿润而哀伤,轻声道:“星尊大人,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云微抬手将他扶起,骗陆煞说,他身为阴魅,生来身体里便有邪恶的欲念,那欲念会控制他的意识和思想,将他变成厉化的怪物。
话音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
陆煞点点头,又道:“我是因为被欲念控制,才会突然发狂,杀了岳西楼吗?”
苏云微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沉沉一叹,道:“是的,我来迟一步,只救下了你,没能救下那个苦命的书生。”
陆煞低着头,蓬乱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也挡住了脸上的表情。沉默良久,再开口说话时,陆煞的声音变得格外沙哑,他道:“这一辈子我都摆脱不掉欲念的控制了,对不对?我随时会厉化,会渴望血腥和杀戮,会突然伤人,变得异常危险,对吗?”
苏云微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精芒,他道:“恐怕,是这样的。你是阴魅,来自地狱一道,是幽冥黑暗孕育的产物,生来便是为了杀戮,这是你的本能,你摆脱不掉的。”
苏云微尽可能地给陆煞洗脑,让他相信自己是嗜血的怪物,相信自己已经无药可医,只能在这宿命般的设定中日益沉沦。
陆煞依旧低着头,这一次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就在苏云微准备离开时,陆煞突然开了口,哑声道:“大人且慢,陆煞有一事相求。”
苏云微停下脚步,等他把话说完。
陆煞咳了一声,慢慢地道:“等我拿到叶秉烛的结缘灯和心脏,复活了岳西楼,星尊大人就杀了我吧。我的灵石可以救人,皮和骨骼都可入药炼丹,大人若不嫌弃,可以收下。”
苏云微眯起眼睛:“陆公子,何出此言?”
“我是怪物,是凶兽,来自幽冥黑暗,是邪恶的象征。”陆煞道:“不该活着。我能杀了岳西楼,将来就会杀掉更多无辜的人。我不想看见自己变成一个为杀戮而活的疯子,大人若能给我一个痛快,我感激不尽。”
苏云微心知,陆煞会求死,就证明他相信了苏云微的谎言,相信自己之所以会厉化伤人,是因为身有邪恶欲念,相信自己是不受控制的怪物。
他要的正是这种结果和局面,登时笑得愈发满足。
陆煞并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苏云微的“功劳”,那个人先是利用炼尸设阵,使用禁咒将他厉化,接着在他身体里钉入混沌碎片,让厉化的程度加深,让他摆脱不掉对血腥的渴望。
他会变成这样,并非生来便背负着罪恶,完完全全是人祸,是被人所害。
陆煞的记忆被苏鸣鹤封印,而后又被毁掉,所以,他忘记了,曾经有一个老和尚说过,说他心存善念,只要好生修行,天道之中迟早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老和尚还说,世有六道——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阴魅本是地狱一道,源自幽冥,属性黑暗,可陆煞生来便是一颗纯善之心,地狱一道本不该困他太久。
老和尚教他《地藏经》,让他诵读经文。消除罪业,是为度他一程,助他早入天道。
历经多番磨难,陆煞忘记了,他本来是可以飞升天道,是可以成仙的,却被迫在地狱之中无限沉沦。
可惜,当时的陆煞孤立无援,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其中的道理。
而叶秉烛置身其中,读取的是陆煞的经历,是已经发生过的往事。他只能静静看着,看着陆煞沉沦,看着他被迫害被欺骗,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怕只怕英雄迟暮,美人白首,好人灭亡。
世间悲哀,莫过于此。
地牢里没有铜壶滴漏可以用来计时,陆煞只能通过自墙缝里透进来的微薄光亮,判断现下是白天也是夜里。他捡了根木棍,将一头磨尖,在黄泥抹就的墙面上刻下痕迹,计算时日。
他时而清醒,时而厉化疯狂,所以时间计算得也不够准确,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
墙壁上的竖道画到第十七条时,陆煞突然听见地牢外传来脚步轻响。有人轻轻扣了扣地牢门上的铁锁,自然自语似的:“奇怪,怎么锁住了?这里面不是空的吗?”
那人的声音温润清亮,如暮春的风,极是悦耳。
陆煞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声音,在很久很久以前。
陆煞跑神的功夫,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那人似是要走。陆煞想透过开在墙壁上的小窗,看一看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忘了自己被锁住,只是一动,困住手脚的锁链发出一串碰撞声响,声音不大,但在安静如炼狱的地牢中,已是足够明显。
门外那人警觉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陆煞抿着嘴唇没有作声,小窗处一阵碎响,那人似乎在透过墙壁上的窗子向地牢里面张望。可惜地牢里无灯无光,一片昏暗,陆煞又故意躲在死角里,那人瞧了半天半天,什么也没有瞧见,有些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度一片寂静,陆煞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那个人应该走了吧。
没想到小窗外传来一声轻笑,那个春风般温朗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听见叹气声了,里面果然有人。喂,你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声音突然响起,陆煞没有防备,吓了一跳,他咬住嘴唇不肯出声。门外的人也不生气,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不会说话吗?这地牢不见阳光,多半用来困锁偷练邪攻以至走火入魔的门客弟子,你也是这样的吧?”
门外的人等了半晌依旧听不见回应,他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别怕,我叫苏鸣鹤,是神州苏氏的长公子,不是监刑官,不会伤害你。”
苏鸣鹤,陆煞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仔细想来,却又一片空白。
若陆煞的记忆还在,他一定会握住苏鸣鹤的手,告诉他,我们曾经见过,在朱雀山上,那时候我还是一条小蛇的模样,你给我一颗丹药,告诉我要好好保重。
你希望再见面时,我已经变成了很漂亮的大蛇。
我修成人形,离开朱雀山,置身红尘,就是为了找到你,回报你的赐药之恩。
可惜这些记忆,早已消散,苏鸣鹤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有些熟悉而已。
陆煞依旧不肯开口,苏鸣鹤道:“你是因为受伤太重说不出话吗?我这里有些麒麟血练成的丹药,能舒筋解毒,你拿去吃了吧,聊胜于无嘛。”
苏鸣鹤将一枚白瓷瓶放在小窗的窗台上,瓶身光泽莹润,带着温暖的感觉。
陆煞一时未动,苏鸣鹤笑了笑,道:“好吧,我不烦你了,这就离开。丹药一日一丸,等你修养好身体,离开地牢时,记得来跟我道谢,我住在云泽城以北的丹青苑里。我生过一场大病,记忆力不太好,只能记住三天内的事,你若迟迟不来,我可要把你忘了。”
苏鸣鹤似在说笑,声音里却透出无奈。
又是一阵脚步声,不过这一次是渐行渐远。
陆煞将耳力发挥到极致,确定苏鸣鹤真的走远了,才慢吞吞地靠过去,将搁在窗台上的白瓷瓶握进掌心。
瓶子上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陆煞静静地盯着瓶子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眼圈发热,心中涌起强烈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