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陆煞跪伏余地，很久都没有动，他像是失了魂，一双漂亮的眼睛空落落的，神采全无，如同干枯的井。
苏云微这一招玩得极其高妙，也极其狠毒，两句真话，一句假话，半真半假，亦真亦假，彻底把陆煞困在了手心里，让他逃不出，也跑不掉，安心背上一个罪人的身份，任他摆弄。
岳西楼的幻影并没有随着那些破碎的画面一道消失，他披着满身萤火似的光，缓缓走到陆煞身边，俯低了身子看着他，眼睛和神色都是冷的。
陆煞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叶秉烛看见，那双一向漂亮淡然的眼睛里溢满了痛苦，像是被尘世所累，再也走不出这万丈红尘。
岳西楼轻笑了一声，道：“你看见了吗？看清楚你是如何杀掉我的了吗？”
岳西楼的话音平平静静，那些字句却刀子一般扎进陆煞心头，刺进最柔软的地方。
陆煞喘不上气似的咳了几下，没头狠狠皱起，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哑声道：“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反复念叨着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像是要把心剖出来，放在岳西楼面前，求一个原谅。
那幻影受苏云微操控，说出的话，做出的动作，其实都是苏云微的授意。陆煞但凡脑子清醒一点，他一定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那时他全部心意都被一个声音充斥着——他杀了岳西楼，杀了对他那么好的小书生。
他恩将仇报，无情无义，生来便是罪孽。
不用苏云微给予更多的暗示，他自动就把罪人两个字安在了自己身上，永不超生。
岳西楼的幻影站在一片光灿之中，静静地看着他，很久才道：“陆煞，你知不知道人间有个词汇，叫恩将仇报，意思是拿仇恨回报所受的恩惠。这个词汇搁在你我之间，是不是特别恰当？”
疼痛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剖出来，如同凌迟，将陆煞寸寸割裂。他张口想要呼痛，吐出来的却只有凄厉的血。
他一直都是这样，生为妖魅，没有亲朋眷属，天生情感极弱，宁落血，不落泪。他这一生仅有的温情便是那个穿着竹青衫子的小书生，苏云微却设计，让他误以为是自己杀了小书生。
所谓人心歹毒，不过如此。
无边无际的寂静中，陆煞抬起头，视线搁在岳西楼的幻影上，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别处，哑声道：“我同你说过，我什么都没有，无家无业。以前，我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回报你的恩，如今也拿不出东西来赎我的罪。我能用来补偿你的，只有妖灵石了。我的千年修行都凝聚在上面，寻常人吞了它，能延年益寿，不受病痛侵害。你把它拿去吧，算是我给你的偿还。”
幻影没有实体，不能掐住陆煞的脖子也不能打他一巴掌，只能恨恨地瞪着他，视线血红。陆煞被岳西楼眼神里的怨毒狠狠刺了一下，他的身子颤了颤，偏过头去，再度吐出一口血，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能喃喃着那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你欠我一条命，说一声对不起就想了结！”岳西楼的声音里仿佛淬着冰，一下一下，毫不犹豫地朝陆煞心头刺去：“你是害我枉死！你是让我陷入幽冥不得超生！陆煞，你欠我太多，一颗妖灵石可补偿不完！陆煞你欠我的！你要永远记住，你欠了我的！你欠我一条命！你害我枉死！”
岳西楼的声音似一道魔咒，在陆煞耳旁缭绕不去，陆煞险些被逼疯，胸口处，脑海中，全是刺骨的疼。他承受不住那样的折磨，绝望地伸出手，似是想要碰一碰岳西楼竹青的衣角，在他身上获得一丝安抚与慰藉。
就在陆煞即将触碰到岳西楼的衣摆时，苏云微指下重重一滑，琴音铮然而出，岳西楼的幻想轰然碎裂。
陆煞眼看着小书生碎成偏偏流光，飞散而去，再无踪影。
苏云微铁了心要瓦解陆煞的所有防备，要将他锻造成受控制的傀儡，所有诛心之术，一发又一发地使在他身上。
生怕他疼得不够狠，生怕他还有力气同命运抗争。
剖心跗骨的痛苦再度涌上来，陆煞终于崩溃，朝苏云微所在的方向扑倒，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嚎啕着：“星尊大人，你杀了我吧！我身负罪孽，妄杀无辜，我才是该下地狱不能超生的那一个！杀了我吧，用我的命换岳西楼回来！你杀了我吧！”
苏云微将长鞭收起，雪白的衣角翻飞如雾，他轻飘飘地落在陆煞身边，伸手将陆煞扶起，眼睛里带着神佛怜悯众生般的悲然，道：“陆煞，身有罪孽的人不能一心求死，那是懦弱，是逃避责任。你要试着去寻求宽恕，要去赎罪。”
陆煞心智全乱，苏云微的话就像是一棵救命稻草，他不过一切地扑过去，攥紧苏云微雪白的衣袖，半仰着头，神情癫狂，不复以往高傲清冷的样子，哑声道：“如何才能赎干净我的罪孽，如何才能让岳西楼回来，请星尊大人明示，哪怕逆改生死，我也绝无怨言。”
“逆改生死可是禁术，”苏云微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显得瞳仁格外深邃，道：“施行禁术者必受反噬，轻则内息受损，病痛缠身，重则魂飞魄散，永远无法再入轮回，你确定要冒这个险？岳西楼不过是个凡人，死便死了，你何必执着。”
“他不仅仅是一个凡人，还是我的挂念，我的恩人。”陆煞喃喃着，眼睛里的光芒寸寸寂灭，只余痛苦，在眼眸深处起伏不休，他道：“我欠他一条命，必须要还给他。他是我杀死的，应该由我来亲手救活。逆改生死又如何，魂飞魄散又如何，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回来。这是我造下的罪孽，应该由我来补偿。”
苏云微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抬手挑起陆煞的下巴，轻声道：“你可是这世上有座山叫荒芜山，山上有个遗世独立的派别，名叫七步宫……”
所有事情都在这里连成了一个圈，剖心为引，死而复生的法子，果然是苏云微告诉陆煞的。
苏云微继续道：“荒芜山上有一座七步宫，宫主名叫叶秉烛，他手里有一盏可引渡幽冥的结缘灯，名列兵器谱第二位，堪称神器。只要你得到结缘灯和叶秉烛的心脏，将心脏放进灯芯里燃尽，死去的人便能活过来。前提是，那颗心脏要叶秉烛心甘情愿献给你才行，记住，这是普天之下，唯一的逆生大法，只有这一个法子能让你心心念念的小书生活过来。”
陆煞空洞的眼神里渐渐透出一股执拗，他反复念着那几个关键词：“七步宫、叶秉烛、结缘灯、心脏、死而复生……”
七步宫、叶秉烛、结缘灯、心脏、死而复生……
让岳西楼死而复生，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叶秉烛淡淡地想，原来毁灭一个人，是这样的容易。
只需营造一个假的幻象让他绝望，再给他一个假的希冀，让他重生，他便会按照你的指引，一步步走下去，走向深渊。
苏云微很满意陆煞那副癫狂的样子，他握住陆煞的手腕，在腕脉跳动的地方轻轻一触。陆煞只觉手腕一烫，一条猩红的线沿着筋脉的走向一路上浮。陆煞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了，格外平静地哑声道：“这是什么？”
苏云微爱抚似的轻笑了一下，道：“是护身符，它可以保佑你尽快找到叶秉烛，得到他的心脏和结缘灯，让岳西楼活过来。”
陆煞似是被洗了脑，喃喃着：“拿到叶秉烛的心脏和结缘灯，小书生就会活过来，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猩红的线沿着筋脉的弧度一路攀向心脉所在的位置。
陆煞不懂，叶秉烛却看得分明，那哪里是什么护身符，分明是混沌碎片。苏云微将陆煞的身体当做容器，让陆煞将混沌碎片带到荒芜山脚下的清河镇中，供养起来。
一切都与叶秉烛之前猜想的分毫不差，苏云微手握混沌碎片，混沌碎片需要阴气奉养，苏云微不敢冒险将混沌碎片养在自己府中，那样的话一旦事情败露，他会身败名裂。于是，他选中了清河镇，清河镇位于荒芜山脚下，集九州之阴气于一身，用来奉养混沌碎片再合适不过。
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又足够精悍的武器来替他看守混沌碎片，心有执念又半厉化的陆煞最合适不过。
苏鸣鹤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到头来，陆煞还是落进了苏云微手里，成了他的武器，他的帮凶，他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