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血腥的味道浓烈沉重,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风声喧嚣,暴雨和明紫的雾气混在一起,仿佛人间修罗场。
陆煞轻轻嗅了嗅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巨大的蛇头微微动了动,像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亢奋。
下身蛇尾轻甩,将覆满了血腥味道的心脏送到唇边,鲜红的芯子吐出来,绕着心脏打着转,像是在研究要从什么角度吞了它。苏云微恰好在此时出现,七丈长的软鞭劈空而来,带着凌厉的声响破开阴云暴雨,笔直朝陆煞击去。
长鞭身负光芒,快如流星,灼热刺眼。
陆煞迅速拧身躲避,巨大的蛇尾翻搅如咆哮的黑龙,贴地而行,与劈空而来的电光融在一起,凌厉且危险。明紫的雾气愈发浓重,陆煞在雾气中发了狂般奋力嘶吼。
诡异的夜,漫长的夜。
苏云微衣摆如雪,眼尾处带着岁月的纹路,但是不减儒雅。他站在竹林顶端俯视着陆煞,眼中满是悲悯的神色,道:“阴魅终是阴魅,随时都会发狂,一旦发起狂来,便是六亲不认。陆煞,你生来便身负罪孽,永远都逃不出地狱的局限。”
叶秉烛在一旁看着不禁冷笑——陆煞变成今天这幅样子,全是他苏云微的功劳,他倒翻脸不认人了。
竹子太脆,经不起蛇尾的重量,陆煞只得半仰起头,倒竖的蛇瞳冷冰冰地朝苏云微看去,似男似女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诡异的回响。陆煞道:“又来一个?呵,刚好,这一个小女娃可不够我填肚子的!”
蛇尾再度横扫,天井里的一丛翠竹算是糟了难,直接被连根拔起,土壤碎屑四散纷飞,乌鸦惊慌地振翅飞起,叫声刺耳。
苏云微长鞭横切,直直地刺向陆煞的眼睛,倒竖的蛇瞳用阴云翻涌,明紫的电光化作利刃,与苏云微的长鞭缠斗在一起。
叶秉烛置身事外,他看见苏云微嘴唇微动,似是在念咒,与此同时手指挽出奇怪的姿势,叶秉烛心下了然,苏云微这是在结阵。
果然,就在陆煞张着尖利的獠牙朝苏云微扑过去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清透似空谷幽泉的声音——
“陆煞,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处于狂怒边缘的凶狠妖孽奇迹般的安静下来,蛇头回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明紫的雾气涌向两旁,神族分海般分出一条丈余宽的小路。小路尽头站着一个人,竹青的衫子,头发半束,平凡的眉眼,平凡的身量,除了皮肤比常人白些,并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
是小书生岳西楼,或者说,是陆煞眼中的苏鸣鹤。
苏鸣鹤在陆煞身边时,一直披着小书生岳西楼的躯壳,所以,他在陆煞眼中便是这副眉眼无奇的样子。
叶秉烛心下一沉,他隐隐能猜出,苏云微在打什么主意了。
看清岳西楼样貌的瞬间,陆煞有刹那的怔愣,倒竖的蛇瞳里隐隐浮现出几分清醒的神色,似是要苏醒。似男似女的声音幽幽地道:“姓岳,名西楼,字终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你是岳西楼,我记得你。”
他在第一次身受禁咒,被苏云微设阵厉化时,便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刚刚被苏鸣鹤封印记忆,连自己从哪儿来,又是被谁所害都记不得了,却很神奇地记住了小书生岳西楼的名字。
遗憾的是,他记得的终究只有一个名字而已,没法透过这身皮囊看到隐藏其中的苏鸣鹤。苏鸣鹤曾为他做过的一切,他自然也无从得知。
他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找到一个人才离开的朱雀山,忘记了他要找的人给过他一颗救命的丹药,助他修成了人形,也忘记了那个给他丹药的人就是神州苏氏的长公子苏鸣鹤。
他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小书生岳西楼。
这正是苏云微想要的结果。
岳西楼是苏云微阵法所结的幻影,周身披着萤火似的光,显得肤色白皙,眉目温暖。
他慢慢地走到陆煞面前,纤长十指轻轻抚着陆煞身上漆黑的鳞片,笑着道:“原来你还记得我,那你还记得我们住在山里的那段日子吗?”
陆煞像是失了魂,被岳西楼的声音引控着,慢慢地道:“记得,山里有座小茅屋,我们住在里面,你会烤鱼,还会清炒竹笋。你说过会陪着我一道修行,守在茅屋里,朝看日出,暮看夕阳,只有我们两个。”
似男似女的声音愈发轻盈,仔细听,甚至能感受到些许温柔的意味。
“是啊,我曾待你很好,”岳西楼依旧笑着,语气却猛地一转,变得寒意森森:“可你却杀了我!陆煞,你好没良心!”
鳞片漆黑的漂亮巨蛇生生被小书生话音里的恨意吓住,陆煞身形重重一晃,苏云微趁机出手,软鞭携着凌厉的风声和刺目的白光正击在他的胸口处,豁开一道数寸长的伤口。
陆煞感觉到一阵心神碎裂般的疼,待光晕散去,他恢复人身,胸口处伤痕殷红,皮肉外翻。他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岳西楼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道:“陆煞,你当真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你是如何杀掉我的?”
“我杀了你?”陆煞难以置信似的喃喃着:“我怎么会杀你?”
苏云微眼中闪过精明的光,他屈指结出阵法,一枚流光琴在他手中幻幻而生,他姿态悠闲地试了试音,然后指尖挑起琴弦。仿佛有日光落下,腾起一地耀眼的金斑,明紫的雾气流动如河,在陆煞眼前汇成一卷卷动态的画面——
山脚下的小村子,村民将一个晕倒的书生围住。
岳西楼突然抬手碰了碰他的眼睛,笑着,轻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老天爷能把这份功德算在你身上,保佑你一生顺遂,早入天道。”
他记得,书生中了附身蛊,这是他们为书生解蛊毒的时候。
苏云微眼中精光繁盛,指尖再度滑下,画面一变,又成了另外一幅景象——
岳西楼握住陆煞的手臂,脸上带着笑,轻声道:“陆煞,你看,附身蛊已经被除掉了,小书生的命也救回来了,这都是你的功德,你真的很厉害。我们回家好吗?”
陆煞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只眼睛里还残存着鲜血的红,映着漆黑的眼珠,带着凶光,诡异莫名。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道:“你闻到了吗?血的味道,腥甜的,特别诱人。我觉得好饿,想吃人心,从胸膛里掏出来的,活生生的心肝!”
听到“心肝”二字,故事外的陆煞狠狠一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痛苦地抱住脑袋,唇齿间溢出压抑的吼声。
苏云微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琴声悠扬而起,眼前的画面又是一变——
阴云覆盖,狂风贴地而起,村民四散奔逃,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无措地站在街头,吓得大哭。画面中的陆煞瞳仁倒竖,琥珀色的蛇瞳异常诡异,里面弥漫着森冷的凶光,指甲暴涨如猛兽的爪,泛着污黑的颜色,冷光流转。
苏鸣鹤急急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陆煞!”
陆煞仰头长嘶,发带断裂,如墨的长发在空气中翻飞如黑色的雾。他似是彻底陷入癫狂,在层层阴云的覆盖下,在凛冽的风声中,纵声嘶吼。
小女孩更加害怕,哭得愈发大声,陆煞猛地转过头,诡异的蛇瞳中射出幽冷的视线,带着森森寒意凝聚在小女孩身上。他手中结出明紫的光刃,纵身向小女孩扑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竹青的影子扑了过来,挡在小女孩身前, 光刃刺穿了那道竹青的身影,血液飞溅出来,整个画面一片血红。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画面涟漪般散去,只留呆怔的陆煞跪伏于地,喃喃着:“是我杀了他,竟然真的是我杀了他……”
叶秉烛置身事外的,深深叹息,苏云微真是算计到了骨子里,一线生机都不留给陆煞。
是了,这就是苏云微的目的,他要篡改陆煞的记忆,让陆煞以为岳西楼是被他杀死的。
让他背上背弃恩人,背上永世无法洗清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