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秉烛以局外人的身份洞悉前因后果，所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苏云微那张挂着浅笑的脸就显得格外令人作呕。
苏云微试探出陆煞真的已经记忆全失，心下一阵放松，脸上的笑容愈发亲切，叹息了一句：“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陆煞一脸病容，抬头看着他，目光沉沉，道：“星尊大人何出此言？”
苏云微做戏似的低叹一声，道：“有些事情，等你伤好了再说也不迟，你且好生休息着。”
叶秉烛知道苏云微这是在欲擒故纵，他想延缓些时日，看看陆煞的记忆有没有恢复的可能。若没有，那自是称了他的心意，若有，陆煞只怕难逃一死。
也不知是上天怜悯这只饱受迫害的阴魅，还是苏鸣鹤在冥冥之中保护着他，陆煞在云泽城的小院落里住了十数天，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记忆倒是没有一点要恢复的迹象。
他记得的东西只有那么多，阴魅、千年修行、有一个人曾经救过他，他们下山赶集……
每每回忆到此处陆煞就会感觉到心神碎裂般的疼，仿佛有山脉在脑中轰然崩塌，引来强劲的风与海啸，回忆也就戛然而止。
陆煞本就寡言，失了记忆之后更是话少，有时候可以两三天不说一句话。苏云微派了四个侍女来照料他用饭洗漱，侍女奉了苏云微的命令，时不时地会刺探陆煞几句，陆煞一直是神情淡漠的样子，好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叶秉烛的神识浮在一旁看着，只能叹息，陆煞生生被掏空了心脏，了无挂念，也了无生趣。世间万物于他，皆是空洞。
苏云微骗陆煞说，陆煞受了伤晕倒在路边，他偶然路过时将陆煞救了回来。
陆煞也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多谢。
他不问，苏云微也不好主动开口，一些纠葛只能暂且搁下。
叶秉烛冷眼旁观，只觉苏云微没安好心，他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机。
陆煞重伤未愈，平日里只在这方寸大的小院里休养，偶尔到庭院里坐一坐晒晒太阳，除此之外，哪都不去，是个格外安静且守规矩的客人。
照顾陆煞的侍女中，有一个格外爱穿姓黄的衫子，名叫阿梧。阿梧眼睛圆圆，脸也圆圆，虚岁才十三，一团天真。
阿梧第一次来时，陆煞正在午休，半张脸上带着面具半张脸露在外面，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神仙似的好看。阿梧一时看得呆了，连陆煞睁开了眼睛都不知道，直到陆煞轻咳一声，她才恍然惊醒似的红了脸，福了福身子，低声道：“阿梧见过公子。”
自那以后，阿梧成了照顾陆煞的侍女里最勤快的一个。
这天，阿梧又抢着来给陆煞送吃的，推门进来时，陆煞正站在庭院中的天井里。
天井中种着几杆新竹，映着陆煞漆黑的衣摆，有种妖异的俊美，侧脸完美得如同刀刻。
阿梧心跳怦然一乱，低着头走到陆煞身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食盒一共有三层，最底下的一层摆着一小盘糕饼，是桂花糕，刚刚做好的，香气扑鼻。
陆煞闻到那股香甜的味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问阿梧：“这是什么？”
平日的饭菜里并没有这个东西。
阿梧红着脸，道：“女婢家乡盛产桂花，奴婢打小就跟娘亲学着用桂花做糕，手艺还算不赖。现下桂花正好，特意做了点桂花糕来给公子尝尝。”
陆煞虽然不通人情，但不代表他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好。他拿起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糕点，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桂花香气盈满口鼻，甜而不腻，口感软糯。
阿梧只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满脸期待地看着陆煞，结巴着：“公子，公子觉得好吃吗？”
陆煞失忆之前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失忆之后头脑一片空白，更是朝着四大皆空的方向而去。没有喜好，也就没有欲求，整个人淡漠得了无生机，他破天荒地笑了一下，看着阿梧的眼睛，真诚道：“很好吃，谢谢。”
那个笑容如烙印般深深地烙进了阿梧的脑海里，小姑娘眼中除了陆煞再也容不下旁人。
自那以后，陆煞每天都能吃上新鲜的桂花糕。阿梧把她一番欲说还休的女儿心，全融在了那块小小的糕点里。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陆煞倚窗看书，俊秀的眉眼笼在昏黄的烛火下，很有几分潇洒出尘的味道，像古籍上所写的遗世公子。
雷雨之声破空而来，惊雷直直地落进院子里，闪电蜿蜒着滑过天幕，将整座庭院照耀得亮如白昼。陆煞处乱不惊，只是皱了皱眉，他抬手想将半开的窗子合拢，免得雨水落进来，又有一道惊雷轰然而过，庭院里渐渐弥漫起明紫的雾气。
陆煞扶窗的动作就那样僵在了原地，叶秉烛看见，他脸色倏然变得煞白，额头上浮起细密的冷汗。
叶秉烛暗暗喟叹，苏云微果然又动了手脚。他在陆煞居住的小院里结了阵法，引来了雷雨电光。
雷雨之夜妖魅最易现形，陆煞曾经身染混沌碎片，身体里还残存着些许混沌痕迹，只要稍加刺激便会现出半厉化的妖形。
苏云微是摆明了不想让陆煞好过，他想逼迫陆煞现出厉化的妖形，加深陆煞身上的罪孽，唤醒他对鲜血的渴望，让他此生再也离不开地狱一道。
所谓人心险恶，不过如此。
赫赫风声盈满小小的院落，天井里的一丛翠竹剧烈摇晃着，似要折断。乌鸦徘徊不去，嘶声名叫，分外凄厉骇人。陆煞从椅子上翻倒下来，蜷缩在地面上痛苦挣扎，手脚痉挛。
巨大的蛇尾，漆黑的鳞片，长长的犄角和尖利的獠牙，人形缓慢退去，妖形渐渐显露出来。倒竖的蛇瞳如同诡异的琥珀，弥漫着森冷的寒光。
蛇尾重重一摆，直接撞塌了砖石砌成的墙面，彻底显出妖形的陆煞摔进了天井之中，漆黑的鳞片自竹叶上滑行而过，发出沙沙的微响动。
暴雨疯狂地落下来，明紫的雾气愈发浓重，仿佛身处幽冥炼狱。
陆煞半直起身子，倒竖的蛇瞳直直地迎向电光，漂亮的鳞片在夜色中熠熠生光，猩红的芯子不断吐出，捕捉着血液的气息。
一个睡眼迷蒙的布衣丫鬟推开小院外的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撑着油纸伞，似是被惊雷吵醒，来看看陆煞是否睡得安稳。
叶秉烛注意到那丫鬟穿着身杏黄的衫子。
是阿梧，天天给陆煞送桂花糕的小姑娘。
风雨凄迷，阿梧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周围传来细碎而诡异的响动，她来不及看清周遭的事物，便觉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将她卷到了半空。
油纸伞脱手掉在地上，一个巨大的黑影剪破风雨出现在她面前，口鼻喷吐出冰凉的气息，吹乱了她被风雨淋湿的额发。
琥珀色蛇瞳倒竖着，硕大的蛇头高高耸立，顶端是一对长长的利角，周身漆黑，电光蜿蜒。
半蛇半龙，半妖半魅。
阿梧被陆煞的蛇尾卷至半空，她似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巨大的怪物，没有哭，也没惊叫，喃喃着：“公子？你是陆公子吗？”
时值盛夏，阿梧身上的衣服很薄，脉搏和心跳的频率透过皮肤血肉传出来，漆黑的鳞片有所感应，寸寸收紧。巨大的蛇头微微低下，轻轻嗅了嗅。
嗯，甜美的，干净的，血肉的味道。
他喜欢这味道。
阿梧仍是那一句：“你是陆……”
不等阿梧把话说完，漆黑尖利的尾尖闪电般刺入阿梧的后心，沿着脊柱的线条一路滑下。阿梧没觉得多疼，只觉得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周身冷得厉害。尾尖似匕首，将她生生劈成了两半，残破的躯体如同破旧的纸鸢，缓缓垂了下去，落在地上。
陆煞的尾尖上赫然立着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