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境里悠悠数日,尘世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玉麒麟载着叶秉烛撞破鬼婴设下的结界,离开梦境。脱身的瞬间,叶秉烛只觉胸口处一阵刀割般的疼,口中喷出凄厉血箭。他脱力般自玉麒麟的背上掉下来,摔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肉身入梦太久,遭到了反噬,若不是玉麒麟及时出现,恐怕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叶秉烛勉强撑起身体环顾四周,同舟客栈里简朴的装饰映入眼睛,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脱身得及时。
玉麒麟绕着叶秉烛转了个圈,打了个响鼻,叶秉烛想摸摸它的脑袋,手臂抬起的瞬间,一件长衫轻盈落下,罩住了他精赤的上半身,紧接着木门吱呀一响,一串脚步急匆匆地跑进来,隔着长衫拽住他的手臂,连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热热闹闹的声音,带着撒娇似的鼻音。
是林醉的声音。
叶秉烛略显震惊地抬起头,看见林醉好端端地半蹲在他身前,眼睛里全是关切。
叶秉烛心念一动,迅速转头,顺着长衫飞来的方向看去,正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臂弯处搭着一把麈尾拂尘。
那人身形清瘦,肤色雪白,弯眉,穿着身蓝色的道袍。道袍长及腿腕,袖宽一尺四寸,袖长随身,仙风道骨。
叶秉烛喉结动了动,咽下那人的名字,尊了一声“道长”。
小道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林醉将叶秉烛扶起来,叶秉烛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还好,面具仍在。他连忙穿好小道士丢来的长衫,拢紧衣襟,遮住身上流动的符文和心口处深渊似的黑洞。
有些事,还不能让林醉知道。
林醉看着他的眼睛,道:“是道长救了我,他解了我身上的毒,醒来时看见你不在,我很害怕。”
叶秉烛抬手拂过林醉散在耳边的碎发,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深陷梦境时,他经历了太多的变端,陆煞的坎坷际遇,更是让人感慨,能守在在乎的人身边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林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愣了一下,越过叶秉烛得劲肩膀,正对上小道士含笑的眼睛,林醉脸色微红,在叶秉烛肩膀上轻轻敲了敲,道:“还有人在呢,不知羞!”
叶秉烛枕在林醉肩膀上,他似是累极了,哑声道:“谁在这里都无妨,让我抱一会吧,我好累。”
那声“好累”如同小儿柔软的指尖,在林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轻轻一触。
她想起昏迷前夕,她被伪装成洛云峥的白衣人下毒,叶秉烛不顾性命地救她。
他说,你是我要娶的人,是我的妻,夫妻本就一体,生死自然也要与共,你抓紧我,我不会放开你。
她含着眼泪拽住叶秉烛的衣角,她想告诉他,别为了我为难,更别为了伤害自己的性命。
叶秉烛却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他抬起手,指尖纤美精致,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鼻梁,最后停在她的唇瓣上。
他的手指点着她的唇瓣来回游移,甚至挑开齿列,勾弄着她的舌头,带着暧昧的味道。
他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叶秉烛道:“我不仅要你以身相许,还要你亲我一下。等身上的毒解了,要认真亲我一次才行。
他是身负传说的七步宫主,有人说他邪恶,有人说他冷血,他对她,却付出了最真挚的好。
千般思绪匆匆略过,林醉伸出手,攀上叶秉烛的背,回抱住了他。
林醉在叶秉烛怀里闭上眼睛,眸底是深深的叹息。
她的爱全部给了洛云峥,不可更改,能用来给叶秉烛的,只有守护与陪伴。
如果他不嫌弃,她愿意余生相伴。
两人相拥片刻,叶秉烛放开林醉,道:“陆煞呢?”转念想到林醉还不知道陆煞的名字,改口道:“就是那只伪装成洛云峥的魅?他跑了吗?”
不等林醉开口,坐在窗前的小道士慢悠悠地道:“叶居士别急,陆煞受慑梦之术控制,还未苏醒,已经被贫道移去隔壁休息。陆煞受不过是些皮外伤,叶居士的伤可要比他严重得多。”
林醉急急地扯住他的衣角,关切追问:“你受伤了?”
小道士笑着道:“叶宫主为了探清陆煞,也就是那只白衣阴魅的来历,也为了替姑娘找到解药,以慑梦之术入了陆煞的梦,却被人所害困在梦境之中险些出不来。若不是我的碧玉麒麟及时出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被叫到名字的玉麒麟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慢慢走到小道士脚边,卧伏于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小道士的手背。小道士摸了摸它脑袋上的犄角,随手从桌子上的点心盘里挑了个不那么甜的点心扔给它。小道士养的这只玉麒麟是个不挑食的,荤的素的照单全收,叼起点心就吃,嘴边的胡须上沾着点心渣。
林醉在一旁看着甚觉有趣,道:“好乖的麒麟兽,以前家里也养过,总是喂不好,活不过二十年。”
小道士看了林醉一眼,笑着道:“卜星世家里擅养灵兽的,只有青州林氏,姑娘想必就是灵蕴君的妹妹林醉吧?”
林醉敛衽一礼,恭恭敬敬道:“林醉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小道士摆摆手,依旧笑着,看起来性格和善,他道:“林小姐不必多礼,我同叶宫主是旧相识,他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叶秉烛适时开口,对林醉道:“我身上有伤,热水沐浴一下,才好上药,你去同店小二说,让他送些热水上来。”
林醉知道叶秉烛是故意支开她,为了和小道士单独说话,她识趣地应了一声,细心地替叶秉烛整理好微微散乱的衣襟,行动间两人视线相撞,林醉轻笑了一下,神情温柔,然后转身出去。
那个温柔的表情在叶秉烛眼中划开淡淡的痕迹,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门板合拢,脚步声渐行渐远,小道士低笑一声,道:“世事弄人,没想到转来转去,陪在你身边的竟然还是她。”
叶秉烛走到小道士身前,俯身一礼:“见过国师大人!”
这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道士便是当今国师秋信冬,一把麈尾拂尘,一身蓝色道袍,年纪虽轻,却道行高深。看面相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已经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秋信冬抬手虚浮了一把,道:“你我是旧相识,不必如此多礼。我这次离开王城,本是为了给你送药,没想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又救了你一命。叶秉烛,我们之间还真是有缘分呢。”
叶秉烛猛地抬起眼睛:“药?难道……”
秋信冬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搁在桌上,笑吟吟地道:“你没有心脏,无法在日光下出现,此次下山支援青州林氏,多有不便。服下此药,每日有五个时辰的时间可在阳光下行走,也算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叶秉烛的视线自秋信冬脸上略过,落在那枚小盒子上,顿了半晌,才道:“叶秉烛欠国师良多,这药无论如何不能再收。”
秋信冬眼中眸光熠熠,他笑了一声,搭在臂弯处的拂尘转了个方向,他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我之间谈不上亏欠与否,不过是相互利用。你答应过我会毁灭所有混沌碎片,我才会三番两次地救你性命。记住,混沌碎片一日不清,你便一日不能拿回自己的心脏,永远是这幅半人不鬼的样子。”
叶秉烛抬起眼睛,两个人的视线隔空碰在一起,一个深邃幽暗,一个笑意清浅,都是一样的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