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已经太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脸了，或者说，没有勇气。
质地粗糙的铜镜呈像模糊，映出一道扭曲的身影和一张扭曲的脸。
叶秉烛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抵在铜镜上，似是要通过冰凉的镜面，触到镜中人的灵魂。
热水氤氲起浅白色的雾，在装饰朴素的客栈房间内缓缓飘散，朦胧中，只有那双点漆似的眸子分外清透，犹如古玉。
他想起林醉的话，那个固执的丫头故人闲谈般淡淡地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好看。洛云峥也有一双纯黑至通透的眼睛，我很喜欢，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她说他的眼睛很像洛云峥，却不知道，他根本就是洛云峥，那个在众口相传中已经死去的洛云峥。
如今的七步宫主叶秉烛和当年的洛氏长公子洛云峥是同一个人。
所以，佯装成苏云微的鬼婴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有了叶秉烛，就等于有了洛云峥。
他没有死，只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水渐渐凉了，屋子里的雾气散了一下，铜镜映出他的脸，同身上一样，都刻满了黑色的流动的符文，那些符文仿佛有生命，永不停歇，川流不止，将那张谪仙似的英俊面孔，毁得极其彻底。
叶秉烛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曾经的他是什么样子？
那个让林醉一见倾心的他，是什么样子？
叶秉烛闭上眼睛，慢慢陷入回忆。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同宋家的两位公子起了争执，从金鳌兽的脑袋上摔下来，危在旦夕，他恰好出现，将她抱进怀里，救了她一命运。
那时，他是风头正劲的星尊之子，倜傥潇洒，玉树临风。玄墨色的衣角，上面滚刺着七杀星纹，纹理精巧细致，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与宋西辞男身女相的清隽绝色不同，他是英气逼人，鼻梁很挺，眉峰上扬，唇边一抹透着些许痞气的笑。长发未束，纷纷扬扬的散在风里，仿佛一场没有温度的雪。
有风拂过，林醉下意识的伸出手，精准挑起夹杂在黑色长发里的一抹月光白。
宋西辞气不过，出言讽刺，声音冰冷：“英雄救美的戏码洛公子真是百演不厌，方才遣了坐骑雪狼救下了一位姑娘，如今又真身上阵救下另一位姑娘。听说今年的夺龙之役来了不少世家小姐，就凭洛公子这见一个救一个的架势，恐怕会忙不过来！”
洛公子。
兖州洛氏洛云峥。
时任星尊洛如虚膝下独子，擅使剑，佩剑名唤三千花醉，白玉为鞘，通体冰蓝，由冰泉寒气凝结而成，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当世神器。兖州洛氏以七杀星为本命宫，七杀化气为将，主肃杀，是十四主星中的战星。
他呵呵一笑，故意对宋西辞道：“宋公子，对不住了，贵府这只神龟爷爷，怕是只能用来煲汤了。”
林醉愣愣地半倚在他怀里，眼睛盯着他丰神俊朗的侧脸，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红。
只一眼，她便喜欢上了他，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喜欢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拥有的太多，林家小姑娘的那点小心意，还入不了他的眼。他是星尊之子，手握当世第一神兵，天时地利，皆是他的，可谓春风得意。
后来，夺龙之役，林醉被蚀骨鱼困住，即将被炼化，又是他突然出现，一道剑风凌厉而至，水球应声破裂，浓黑的烟雾滚滚而出。林醉身形一动，猛地朝水面坠去，正要挣扎，他的手攀上她的腰，将她轻轻一带，抱进了怀里。
林醉眨眨眼睛，她抱住他的脖子极开心地喊他的名字：“洛云峥，你又来救我了！”
他看见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她眼中，眼睛是亮的，他的影子亦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被一个人喜欢，原来是这样美好。
再后来，他们被梦魇兽困在梦境结界里，数盏天灯自剑影之外的虚空中悠悠飞过，暖黄的颜色如同天地初开之时，劈裂了混沌的火焰，烧灼在视线里，形成这方可遇不可求的惊世美景。她似是被那样的画面迷了眼睛，喃喃地问他，我是在做梦么。
神情懵懂天真，孩子似的不染尘埃。
他最喜欢看她懵懂的样子，带着冰泉洗过般的纯粹。
仿佛被蛊惑了，他将一枚金色的铃铛放进她的手心里。拇指大小，颜色灿金，质地却不是金子，上头刻满了梵文，冷眼看去佛光盈盈。
林醉有些好奇，拿着铃铛摆弄了两下问他：“这是什么？倒是挺好看的。”
他顺手将林醉散落的发别到耳后，眼神一错瞄到她通红的耳朵，眼睛里的笑意愈发明显且温柔，道：“天罡铃——铃身由藏于南疆古木内的千年黄铜制成，铃内圆珠由鲛骨磨制，可锁人魂魄，祛除邪煞。最重要的是，”洛云峥眨了眨眼睛，眼神戏谑：“铃内圆珠中藏着七杀星纹的星象之力，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性命之忧，捏碎铃铛，放出星象之力，我就会赶来救你。”
他只告诉她天罡铃藏着七杀星的星象之力，却没有告诉她，那里面还有他的一缕魂魄。小时候，父亲为他卜星，星象显示，他一生坎坷，难得善终，父亲将他的一缕魂魄封了起来，以防万一。
没想到，那缕魂魄真的救了他的命。无忧之乱，混沌肆孽，他身受反噬，尸骨全无，是封存在天罡铃里的那缕魂魄，让他重塑肉身，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结界里，他亲手替她带上那枚铃铛，红与金，是最衬皮肤的颜色，显得肤色极白，像是隆冬的雪。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在神剑置下的渡化结界里，他将天罡铃交给她，与她并肩坐在天雨流芳的地方，看着天灯悠悠飞过。
她以为他睡着了，微闭着眼睛朝他凑过来，试图亲他，他一直知道，却没有阻拦。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呼吸轻轻吐在他脸侧，他感觉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只剩不足一寸的距离，她即将碰到他。
就在那时，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混沌力量骤然苏醒，他变得不受控制。
她在他面前总爱脸红，在他面前总爱逞英雄，无论多危险都挡在他面前试图保护他，甚至不惜以生血为他渡化。
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招数，她用自己的死来换他的生。
多傻的丫头，傻得让他心疼。
再往后，再往后的事情就不能回忆了，因为太疼，太惨。无忧之乱像一个结点，将所有纠葛以最悲惨的方式封存，变成一段不能开启的回忆。
直到无忧之乱的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尊敬了十几年，孝顺了十几年的母亲竟然那样恨他。
直到无忧之乱时，他才知道，洛云峥不是洛云峥，宋西辞也不是宋西辞，有人换了他们的身份。
而他本是个妖魅都不如的怪物，天生便背负着罪孽。
什么星尊之子，什么万人之上，都是假的。
母亲怨毒的脸是他最后的记忆。
空洞洞的胸口涌起刺骨的疼，他抬手抚着那个早就没有了心跳的地方，唇边浮起苦涩的笑。
原来没有心，也会觉得疼啊。
叶秉烛草草洗干净身上的血污，重新披上夜雾似的黑衣，黄金面具缓缓遮住容貌，他又变成了神秘的七步宫宫主。
这世上早就没有洛云峥了，活着的只是叶秉烛。
阿醉，阿醉，叶秉烛喃喃地念着，他想，若你愿意，待一切结束，若我还活着，我愿以叶秉烛的身份，带你回七步宫，与你长相守。若你不愿，我会祝福你，觅得良婿，儿女双全。
恍惚中，他又想起在七步宫时，他朝林醉索要天罡铃时的场景。
他之前那样对她，调笑的，挑逗的，羞辱的，漫不经心，一方面是为了掩藏身份，让她不会看出黑衣之下躲藏着的其实是面目全非的洛云峥，一方面也是真的想要抱抱她，想要亲吻她。
他太久没有见过她了，真的很想她。
可是那个傻丫头的执着，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她不肯给他天罡铃，道：“我不是他名义上的妻，没有资格替他保管三千花醉。天罡铃是他亲手交给我的，我绝不能弄丢了。有朝一日奈何桥边再会，我还要带着天罡铃去见他呢。”
“那是我与他之间唯一的信物，奈何桥边再会，我要带着天罡铃去见他。”
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太多震撼。
阿醉，阿醉，叶秉烛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是磐石般坚毅。
我会帮你保护好金樽月，有我在，苏云微也好，鬼婴也罢，休想伤害你一分一毫。
就连神者混沌也不行，我会肃清这天地，让你安然白首。
他躲在七步宫中休养五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重回卜星界，肃清那些本不该出现的杀戮与罪孽。
他留下的罪孽，他带来的罪孽，由他亲手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