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怎么觉得,他不像一个好人?”
看着秋信冬信步远去的背影,林醉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
叶秉烛想说什么,开口的瞬间,却吐出一口暗黑的血。
血色暗黑,伤及内脏,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叶秉烛身形一晃,似要摔倒,林醉连忙将他扶住,关切道:“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叶秉烛抬起头,目光自林醉的肩膀上越过,同站在门口处的店小二碰了个正着。店小二瑟缩了一下,躲开了叶秉烛的目光。叶秉烛垂眸略略思索片刻,低声对林醉道:“你去守着陆煞,别让他醒了,他身体里有混沌残片,一旦苏醒,九州遭难。”
听到“混沌残片”四个字,林醉心头一凛,她知道严重性,不敢轻怠,点点头,道:“你放心。”
林醉依言出去,店小二提着热水站在门口,尴尬地笑了两声,神色有些不自然。
因前身是古战场,后又作为邪祟巢穴,荒芜山集天地之阴邪于一体,被誉为九州至阴之地,清河镇借着荒芜山的荫蔽,也可视为至阴之地。妖魅鬼怪受阴气的吸引,聚集在清河镇,再加上混沌碎片的力量,可谓召齐了所有野心勃勃的魑魅魍魉。
店小二真身是鬼尸,生前遭多番刑罚被凌虐致死,死后怨念不散,沾得灵性之物,起死回生化为鬼尸。它们不惧阳光,没有五感,可披上人皮,伪装成另一副样子,不人不鬼,不入轮回。
店小二身上的这副皮囊是自己画的,眉毛描得歪了,嘴唇着色过重,看起来神情诡异。
叶秉烛先前杀神猎者伪装的店主时,是店小二亲眼看着的,他不晓得叶秉烛的身份,却也知道他来头不小,对叶秉烛有种本能的畏惧。
叶秉烛招招手,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店小二将浴桶搬进屋内,又将水温调到适宜,屋子里酝起淡淡的雾气,叶秉烛脸上的黄金面具都跟着模糊起来。
店小二根本不敢看他的脸,搓着双手站在一边,讪笑着道:“客官还有吩咐?”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清河镇的?”叶秉烛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握在手心里暖着,指尖在杯子边沿轻轻一敲,淡淡地道:“是经人指引,还是感受到召唤?别骗我,我要听真话。”
最后一句隐含威慑。
店小二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连忙道:“小的哪敢在敢在客官面前说谎,我还要命不要了!小的是一年半以前来的,都说清河镇风水特殊,适宜鬼怪修炼,慕名而来。”
一年半以前,与陆煞带着混沌碎片来到清河镇的时间刚好吻合。
看来是苏云微有意放出消息,将魑魅魍魉尽数引来清河镇。陆煞身上不仅有混沌残片,还有苏云微埋下的毒蛊牵魂引。
以神兽灵血加以少量炼尸毒炼制而成的毒蛊,便是牵魂引。
牵,引也。此蛊能控制人的意识,将中蛊者变成施蛊者的傀儡,受人操控。
一旦宿体有背叛施蛊人的想法或行动,藏在丸药内的毒虫便会破壳而出,将宿体啃食成白骨。
这些魑魅魍魉,沾染混沌碎片的力量,修行的速度大有提升,而牵魂引的蛊毒,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混沌的力量沁入了这些鬼魅的身体,将它们变成受苏云微,或者说受鬼婴操控的傀儡,而混沌碎片也靠吸收妖魅身上的阴煞之力为供养,日渐强大。
苏云微真是想了个双赢的好法子。
这镇子上的鬼魅,各个都汲取了混沌之力,各个身负牵魂引,若让他们活着离开了清河镇,会走漏混沌现世的消息不说,恐怕早晚会成为祸害。
叶秉烛想起秋信冬凉薄的眼神——
想救金樽月,想挽救整个卜星界,头一条就是将神者混沌除掉,和混沌有沾染的人,必须全部杀光,一个都不能留。
危害苍生者,至亲亦可杀,反之,皆可救。
那是个真正的权谋之士,从不以善恶定生死,而是看大局,顾大义。
秋信冬的心和血都是冷的,烽火万里,苍生哭嚎,在他看来,皆是寻常,远不过重权在握来得重要。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店小二睨着叶秉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客官,可还有吩咐?”
叶秉烛眼眸半阖,敛起所有眸光,道:“那只名叫陆煞的阴魅,你是认识的吧?”
提到陆煞,店小二的脸色变了变,道:“陆公子来得比我稍晚一些,他生了副年轻俊秀的样貌,看着很好欺负,有些有眼无珠的鬼魅去找他麻烦,他起先能躲则躲,不太喜欢与人动武。直到,直到……”
店小二话音一顿,叶秉烛把玩着盖碗接了一句:“直到一个雷雨之夜,情况开始不对了,是吗?”
雷雨之夜妖魅最易幻形,而且陆煞被苏云微厉化,身体里又有混沌残片,稍加刺激就能变成不受控制的怪物。
“是的,”店小二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脸色变得雪白,结巴着道:“小的,小的头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蛇,身子有横放的门板那么粗,满嘴獠牙,头上一对利角,它,它不像是蛇,更像是龙或者鲛。它眼睛里有紫色的电光,看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焦土,所有欺负过它的人,所有找过它麻烦的人,一夜之间,全死光了,血流成河,真的是血流成河。”
叶秉烛能想象到那副画面,完全厉化的陆煞,失去了控制,会酿成怎样的血案。
“后来,就再也没人敢去招惹他。陆煞是个冷情的性子,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整日喝酒,喝醉了就躺在白水河边。他经常念叨一首诗,那首诗是怎么背的来着……”
店小二学问不够,哽在那里。
叶秉烛想了想,叹息着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这首吧?”
店小二一拍巴掌:“对!就是这首!”
“我姓岳,名西楼,字终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
“岳西楼,倒是个好名字。”
……
他到底惦记着那个小书生,一心想把这条命还给小书生。
他信了苏云微的话,以为自己杀了小书生,杀了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
他恨自己,唾弃自己,厌恶自己,自我放逐,自我抛弃。
他本是能入天道的,如今,只剩看不到底端的沉沦。
这场欺骗,把陆煞骗得太惨太惨。
叶秉烛眸光一动,道:“他是不是还让你们去探听七步宫以及宫主叶秉烛的消息?”
店小二不知叶秉烛的真实身份,但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位黄金遮面的神秘人跟七步宫一定有着莫大的关联。店小二不知该不该直说,只能尴尬赔笑。
叶秉烛看他一眼,凶光涌动,道:“说实话,不许骗我。”
店小二大着胆子点点头,道:“是,是的。小的不是陆煞的对手,也是不得已啊。”
叶秉烛挥挥手,示意店小二不必多言,他懒得听。
叶秉烛挥手遣走店小二,锁紧房门,脱下外衫,露出伤口斑驳的身体,暗黑的符文流动着,像活了一般,汇向胸口处深渊般的黑洞。
叶秉烛指尖轻轻一挑,在房间内设下结界,以确保不会被外人看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在赤脚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一般,走到桌前,那里支着一面铜镜。
铜镜的做工有点糙,呈象模糊。
他站在铜镜前,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攀住黄金面具的边沿,轻轻一摘,露出藏在暗处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