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秉烛对林醉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我跟你保证,我们都会活着。
白巾蒙眼,遮住了林醉神情里的惶恐,掌心里骤然一空,再也触摸不到叶秉烛指尖上微凉的温度。林醉下意识地想要迈步跟上,双手在半空中摸索半晌,终于被理智拦下,她站在原地,站在阴阳双星并七杀星的星纹共同构成的结界里,喃喃着:“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与我白首安老。
结界之外,遍地焦土,巨蛇盲了双目,但气势仍在,吐着鲜红的芯子,寻觅着活人血肉的味道。天空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一直是幽暗的明紫的颜色。日头不知沉到了哪里,月亮也没了踪影,只有城墙般厚重的阴云,层层叠叠,雷声滚滚,雾气缭绕。
末日一般阴暗诡异的天象,好像再也看不到光明与希望。
叶秉烛满身伤痕,血气极重,他一步出结界的掩护,巨蛇立即嗅到了味道,巨大的蛇头猛地一缩,然后闪电般朝他击来,嘴里两排尖利的獠牙,寒光湛湛。
叶秉烛高擎方天锏,尖端寒光瑟瑟,呛的一声刺入巨蛇皮下,巨蛇吃痛长嘶,头部高昂,叶秉烛顺势跳起,修长的身影在雾气氤氲的半空滑过一道漆黑的线,如同神明流落人世,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巨蛇的头顶。
风声骤起,叶秉烛漆黑的衣角翻飞如雾,在夜色中款款弥散,黄金面具上流转着夺目的光,如同鲛人落下的珍珠眼泪。黄金面具之后,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闭起,他双臂微开,口中默念着古老的咒语,猩红的光自血液流过的地方腾起,浓烈得像是赤霞织就。
他是一个活死人,胸膛里没有心,这具身体,也早就不依靠心脏活着。他的血就像是幽冥界里的三途河水,吸引着那些匍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活死人,顾名思义,不算死人也非活人。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变老,身体永恒地被封印在了某个时刻,如同被轮回遗弃,了无生气地活。
能与幽冥对话,成了唯一的好处。
长发翻飞如雾,衣衫骤然碎裂,精赤的上半身肌肉流畅,暗黑的流动的符咒覆在上面,与华光流转的黄金面具形成鲜明对比。火光渐渐化为燃烧的烈焰,遍布周身,越来越多的恶鬼自胸口处涌出,纠结如黑色的雾,聚集在巨蛇双目旁,疯狂地撕咬、吞吃着。
到处都是血腥的味道,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色。
巨蛇疼得发了狂,巨大的蛇尾疯狂扭动,搅得碎石迷眼,连风声都变得诡异起来。叶秉烛却像脚下生了根一般,站在巨蛇的脑袋上纹丝不动。
他站得高,居高临下,林醉裹在金光结界中的单薄身影显得分外渺小,如同浮漂,在动乱的背景下格外惹人怜爱。
他之所以蒙上她的眼睛,并非不想让她看到血腥的画面,而是不想让她看见他与神者混沌间的纠葛。
曾经,他是万人之上的星尊之子,一剑霜寒之名震彻九州。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来血液里便印着神者混沌的力量,强大而危险。三千花醉问世之初,汲冰泉之灵气,灵性丰盈却不辨善恶,广恩寺的空念法师将其摆在佛座下供奉,终日诵经普度,致使长剑檀香绕骨,身有佛性,能压制诸世邪恶。父亲洛如虚将三千花醉送与他,作为傍身的兵刃,是为了借助神剑的佛性来压制他体内的混沌邪念,是为了保护他。
直到无忧之乱时,母亲傅晚钟将三千花醉刺进他的后心,看向他时眼睛里满是怨毒的光,他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洛家的后人,不是真正的洛云峥。
记忆里母亲一直是温柔娴静的样子,身量单薄,谈吐柔软,会给他做新衣服,还会亲手弄点心给他吃。那一天,宋氏家仆兵临城下,母亲的脸在汹汹战火的辉映中显得格外狰狞。她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去死。
她说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是洛如虚自月华中沐月捡回来的怪物,他无父无母化生于混沌,只是一个承载着神者混沌的载体,是神明用来存放灵魂碎片的工具,就像一支白玉瓶,一个银匣子。他们收养他,是为了将神者混沌锁于可控制的范围内,三千花醉便是那把困住他的锁。
不是神者混沌依附于他,而是他依附于神者混沌,待到神者混沌变得强大,创世之神可重新临世的那天,便是他破碎消失的时候。
被冠以洛氏之名,只是为了困锁神者混沌,他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其实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他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意义。
风声疏狂,眼睛是巨蛇唯一的弱点,在众鬼的啃食下渐渐不支,身形愈发缩小,巨大的蛇尾先是从山墙般大小变成横放的门板般大小,再到后来,已经完全恢复成寻常小蛇的样子,蜷曲在地上,翻卷挣扎。
叶秉烛身披烈焰,缓步走到巨蛇身边,伸出手,指尖上凝结出灿金的光,如同果实。越发浓重的红色光焰自叶秉烛身上熊熊燃起,连瞳仁都变成了赤红的颜色,掌心里,眉心处,结出深红的琥珀。他像是要将全部生命都燃尽在这里,再也没有明天。
天空之中阴云翻涌如漩涡,漩涡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张诡异的人面。风声狂乱,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林醉感受到了异样,却很听话地没有摘下蒙眼的白巾,轻轻叩击着结界的光壁,唤着他的名字:“叶秉烛!叶秉烛!”
她相信他,无条件地信着。
赤红的瞳仁寻声落在林醉身上,无限悲哀中浮现起一丝温柔的怜爱。他以为自己早已被全世界抛弃,人人都将他斥为卜星界的罪人,骂他妄用邪术,唤醒混沌,涂炭九州,却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将他视为英雄,搁在心里,偷偷爱慕。
何其有幸,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何其悲哀,他明明还活着却不能告诉她真相。
叶秉烛将指尖搁在陆煞的头顶,雷声隆隆而下,金光迸射而出,将陆煞严严笼罩。那光芒炽烈如正午的日光,盛大到极处时,一朵雪白的天雨花自光芒中悠然盛放,瓣蕊晶莹如琉璃,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天雨花自陆煞身上飞起,受到感召一般,轻轻地悬停在叶秉烛面前。
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混沌碎片,一念创世一念灭世的神魔之物。
外表那般纯洁无瑕,却象征着最邪恶阴毒的力量。
天雨花蝴蝶般轻盈飞旋,叶秉烛缓缓伸出手,天雨花落在他的指尖上,化作深黑的暗流,沿着手臂上的血脉,飞快地消失在胸口处深渊般的黑洞里。
他是为了承载神者混沌而生的容器,混沌与他存在着某种感应,任何人接触混沌碎片都会感受到诛心之苦,会厉化,会疯魔,唯他不会。他的身体是封印混沌碎片最好的地方,也只有他才能将混沌碎片整合为一。
所以,苏云微才会千方百计地寻找他,所以秋信冬才会选择救他。
借由他的身体将混沌碎片整合为一,然后沉入瀚海之地永恒封印,世间便再也不会有混沌作孽,卜星界也好,神州皇族也罢,都会迎来平静安稳的生活。
无论他愿意与否,他的结局都是注定的,将与神者混沌一道,永沉深海,在冰冷的海底度过万万年,不生不死,无伤无灭,既是永生,也是折磨。
叶秉烛抬起手,掌心里勃发出一道刺目的光,流星般直直地落在保护着林醉的结界上,那华光盛大而璀璨,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