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林醉的眼睛被白巾蒙住，她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正午烈阳般的灼热光芒，紧接着，她便失去了意识，软软地瘫倒在结界之中。
叶秉烛默念着古老的咒文，混沌碎片在他身上腾起黑色的光晕，如同结界，将他严严笼罩。他不断地朝林醉所在的方向施加着内息，光晕散退之后，林醉原本站立的地方空无一物，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混沌碎片嵌入叶秉烛体内，如同游船归了港，异常服帖安静，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体的。叶秉烛将手伸进衣服里，在肋骨的位置摸到一条长且深的疤痕，如同将军浴血战场时留下的勋章，带着灼热的温度。
那是混沌碎片留下的痕迹，每寻回一方碎片，便会在他身上烙印下一道痕迹，待混沌集齐，他与这世界的缘分也就到了。
十二方混沌碎片，对应着十二道伤口。
这仅仅是开始。
叶秉烛眼中浮起悲哀的神色，明紫的雾气渐渐散开，天空露出本来的颜色，阳光落下来，温温的，如同触抚。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酣战过后的宁静，如同神明的叹息，带着哀婉的味道。
叶秉烛伸出手，阳光落进掌心，筛落下些许鎏金色的光点。
自无忧之乱后，他死而复生，便再也没有出现于阳光之下，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他几乎都要忘了，明亮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在黑暗中蛰伏得太久了，他躲藏在面具之后太久了，他不是洛云峥太久了。
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潇洒肆意，再也找不回一剑霜寒的高傲疏朗。
无忧之乱，或者说傅晚钟自身后刺进他心头的那一剑，将他毁灭得十分彻底。
他不是真正的叶秉烛，也不再是当年的洛云峥。
送走林醉，几乎耗尽了叶秉烛的最后一丝力气，膝盖一软，他半跪了下去。流转在陆煞身上的黑色瘴气缓慢消散，巨大的蛇尾化作修长的腿，尖利的犄角隐在如瀑的长发中，锋利的爪子慢慢消失，指骨显露出修长的形状。
他又恢复了人形，可惜被刺瞎的眼睛，再也回不到原状。
曾经也是神仙般好看的人，却落得这步田地。
陆煞的衣衫早已撕裂，叶秉烛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行动间掠起细碎的风。陆煞仿佛被吵醒了，苍白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紧接着便感受到来自眼部的巨大痛疼，他闷哼一声，蜷缩着身体，喃喃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会看不见？”
“你受混沌碎片的控制，发了狂，显出兽形。”叶秉烛咳了一声，淡淡地道：“你周身鳞甲，刀枪不入，唯有眼睛是弱点，所以，我毁了它。”
陆煞认得他的声音，喃喃着：“你是叶秉烛？”
“是我，”叶秉烛道：“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入了你的梦，看见了一些关于你的过往。你可能不记得了，但那些事确确实实的发生过。”
经过一场酣战，同舟客栈前的长街上一篇狼藉，烧焦的枯木吐着焦糊的味道，斜挑而出的旌帘棋幡都残破不堪，在风中微微晃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唯独看不见人的影子，仿佛空城一般，冷寂入骨。
陆煞趴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眼睛上的伤口疼得厉害，额头上冷汗遍布。
叶秉烛看见他屈起手指，似乎在试着运行内息，犹豫半晌，道：“不用试了，你的修为没有了。”
陆煞身形狠狠一僵，他已经没了眼睛，却还是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来，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似要哭嚎，却没了力气。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秉烛握着他的手腕，注了一些内息给他，护着他的心脉，减轻他的疼痛。
陆煞狠狠甩开叶秉烛的手，他已经没了眼睛，滴不出泪，只能咬牙，紧紧地咬着，唇间沁出血红色，道：“你干的？是你毁了我的修行？”
没有人影的街道一片沉寂，叶秉烛固执地再度抓住陆煞的手，将内息渡给他，边渡边道：“苏云微说他在你身体里注入了护身符，护身符可以保佑你尽快找到叶秉烛，得到他的心脏和结缘灯，让岳西楼活过来。他又骗了你，那根本不是护身符，而是混沌碎片，神者混沌的碎片。”
“神者混沌？”
陆煞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脑袋里猛地滑过尖锐的疼，他双手抱头，低吟不止。
记忆里，有一个人同他说起过这个名字，那个人给他讲和很多关于卜星世家和神猎者的故事。
故土中原，九州分化，皇族居者为神州，以“靖”为国号，共主天下。景帝初年，卜星之术盛起，渐成风气，落门派而升家族，神州苏氏、雍州宋氏、兖州洛氏、青州林氏并称四大家族，四大家族共襄盛世，九州昌平。
那个人告诉他，神州苏氏以破军星为本命宫，破军属水，化气为耗，族人大多长寿，白胡子老头一大把，苏家的家主苏云微是现任星尊，鞭子使得不错。雍州宋氏的家主叫宋西辞，一个狂妄自大的年轻人，长得挺好看，性格挺讨厌。兖州洛氏命途多舛，林氏家主叫林霰。林霰是个好人，将来若遇上麻烦，可以去求他，也许他会帮你一把。
那个人还说，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绝对不能死，更不能消失，要好好活着！你的恩人要你好好活着！
他的恩人？
他的恩人是谁？
为什么他会想不起恩人的脸？
叶秉烛将陆煞痛苦的神色看在眼睛里，注入内息的动作顿了顿。陆煞现在修为俱损，与普通人无异，注入内息太多，反而会害了他的性命。
叶秉烛道：“混沌碎片乃幽冥之物，属性阴寒，与你的心脉融在一起，将你变成了一个随时都会厉化伤人，不受控制的怪物。我将混沌碎片从你的身体里逼了出来，但相应的，也使你的心脉受损，修为俱散。阴魅没了修为，比寻常人更加脆弱，以后你要小心保重。”
陆煞的嘴唇苍白得像是未着墨的宣纸，他咳了好半天，才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小书生岳西楼和神州苏氏的长公子苏鸣鹤是同一个人！”
陆煞豁然抬头，他似是被吓住，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苍白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不止嘴唇，连指尖都在发抖。
叶秉烛收了些枯枝落叶搁在陆煞身前，划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
能与幽冥相通，引来地府亡魂的，并不是那盏玉勾云纹的结缘灯，而是他叶秉烛身上的血，换句话说，只要有他的血，任何东西都可以当做结缘灯。
火光盈盈而起，跳动着，荏苒着，如同薄薄的纱。
黄金面具隔在薄纱之后，格外虚幻，叶秉烛道：“你做好准备了吗？准备找回那些被你遗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