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逆行慑梦之术，再叠加燃魂灯的灵力，可将人反向带入自己的梦境，重温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事。那些画面在陆煞的脑海内一一浮现，即便盲了眼睛，他亦能重温，他终于能知道自己被骗得多么惨。
叶秉烛身上的符文腾起黑色的雾，胸前那个深渊般的空口里浮过诡异的剪影。枯枝上沾染着他的血，燃起的火焰并不是暖黄的颜色，而是诡异的苍蓝。
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之间一片沉寂。
叶秉烛道：“苏云微让你看到的幻象是假的，你并没有杀死岳西楼，事实上，将你厉化，让你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幕后黑手，都是苏云微，而岳西楼拼尽性命，只为救你。或许，你不应该称呼他为岳西楼，而应该叫他真实的名字——苏鸣鹤。你被抹掉过两次记忆，忘记了很多很多事，而那些事恰好都和他有关。”
苍蓝的火焰上飘起同样苍蓝的烟雾，烟雾缭绕着，飞旋着，将陆煞的身形笼罩其中，那些画面一一在陆煞脑海中浮现。
初次见面，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未幻形的小蛇。
苏鸣鹤从袖囊里取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金丹，掰开小蛇的嘴巴灌了下去，对它道：“这是用凤凰羽毛和麒麟角熬成的丹药，可以帮助妖魅稳固元神加速修行。现在朱雀山上太乱了，你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有丹药护体，你丢掉的那些修行很快就能找回来。有缘再见的话，希望你已经变成了很漂亮的大蛇。”
那人掌心和暖，动作亦是十分温柔，甚至细心地在他身下铺了层帕子，怕他被野草尖锐的棱角刺疼，却不知他身上的鳞片比钢铁还要坚硬。那感觉实在舒服，陆煞甚至想原地打个滚，然后扑进那人怀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陆煞修行了千年，寂寞了千年，见过无数危险，历经过数次天劫，曾经命悬一线，也曾遍体鳞伤，却是第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温柔对待。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新奇，新奇之中还隐隐生出几分依恋。
他生来便是阴魅，不晓得什么是害怕，谁欺负他，他便要谁的命。同样的，也不晓得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
那个人给了他一颗丹药，还摸他的肚皮，让他觉得很舒服。但那时候他睁不开眼睛，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手心很软很温暖。
“你们初次见面是在夺龙之役，他给了你一颗丹药，祝你修得人形。”叶秉烛修长的指尖绕着苍蓝的火燃微微一转，同样苍蓝的雾气似有生命一般，停在他的指尖上，不断从他身上汲取鲜血的力量：“可惜那时你不会说话，不能问一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没能看清他的样貌，只晓得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他的掌心很软很温暖。”
陆煞在雾气的围绕下蜷起身子，他似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额头上冷汗密布。
叶秉烛继续道：“你将苏鸣鹤视为恩人，是为了找到他才下山的。你说我是魅，生来便无牵挂，他就是你的念想，你的执着，你的恩人。后来，在雷雨之夜，你为了救一个红衣服的神猎者女孩，幻出了妖形，那一夜你大开杀戒，杀了很多人，同时也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叫岳西楼，其实那便是苏鸣鹤。他得知苏云微并非自己的生身父亲，且作孽太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他抹掉了所有和卜星界有关的记忆，将自己的魂魄融进一个早逝的书生体内，带着书生的记忆，替他入京赶考，他原本的计划是，丢弃苏鸣鹤，从此只做岳西楼，可是他偏偏遇见了你。”
映在陆煞脑海中的画面随着叶秉烛的话音陡然一遍，画面涟漪般颤抖，而后慢慢清晰，陆煞看见了当时的情形。
那是在山洞里，他刚刚苏醒，还病着，气息虚弱。
陆煞问小书生你叫什么名字，彼时小书生正忙着料理从山溪里抓来的鱼，那鱼不听话，摆着尾巴从当做砧板的石头上跳起来，小书生一阵手忙脚乱，还被鱼尾巴重重地抽了一下。陆煞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小书生听见陆煞的笑声，讪讪地红了脸，道：“笑什么！我是在给你这个病秧子弄吃的！”
陆煞也不生气半躺在干草上，支着下巴看着小书生的背影：“病秧子问你叫什么！”
“我姓岳，名西楼，字终兰。”脸上有点痒，小书生抬手抓了抓，不小心把烧火时的炭灰蹭到了脸上，他一无所觉，瞪着一双清亮无尘的眼睛，继续道：“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
陆煞眼瞧着他脏得像个花脸猫，想笑，又忍住了，喃喃着：“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岳西楼，倒是个好名字。”
陆煞没读过书，字也认不得几个，不晓得这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究竟是出自哪篇文章，哪首诗，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和眼前的小书生很相称。
小书生给他烤鱼吃，还叫他弹琴，他在小书生觉得冷时度内息给他，还会在小书生洗澡时默默把风。
那样高傲的魅，不近人间烟火，却在小书生身上体会到了凡人的美好。
“我不信！”陆煞在苍蓝的雾气里蜷起身形，他的眼睛已经毁掉，痛得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有眼泪掉下来，只有岑岑冷汗覆满额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叶秉烛说话，不住地重复着那一句：“你说苏云微骗我，那么你也可以骗我，这些都是幻象，是假的，我不信！”
结缘灯燃烧需要源源不断的鲜血供养，叶秉烛刚刚经过一场酣战，周身伤痛，燃烧结缘灯对他来说，亦是考验。好在有面具阻拦，他的憔悴，无人可窥。
叶秉烛轻笑了一声，淡淡地道：“信也好，不信也罢，人和事都摆在那里，不会变。你若不信，就当做是听别人的故事吧。你尚未化形时，曾遇见过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你心存善念，只要好生修行，天道之中迟早会有你的一席之地。老和尚还说，世有六道——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阴魅本是地狱一道，源自幽冥，属性黑暗，可你生来便是一颗纯善之心，地狱一道本不该困你太久。老和尚教你《地藏经》，让你诵读经文。消除罪业，是为度你一程，助你早入天道。《地藏经》的经文你可还记得？”
叶秉烛故意提出问题，陆煞没有立即否认，反而陷入漫长的沉默，沉默既是默认。
他记得《地藏经》的经文，却不记得自己一个阴魅怎么会去接触这些佛法。
“天道？成仙？”
陆煞喃喃地念着这两个美好到近乎虚幻的词汇，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正厉化，理智全失，有个人不顾危险，贴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温和地说：“你是修行千年的阴魅，半蛇半龙，是神明的杰作。六道之中有你的位置，再修行些时日，说不定能飞升成仙。只要你相信我，别向那些可怕的欲望臣服，我可以救你！”
那个人还为了他同别人吵架，那个人说他不是妖怪，他没有吃人，他是好人，不过一时入了魔道。你们从未见过他杀人嗜血，凭什么冤枉他！
那样确切地温暖，即便失了记忆，也还牢牢地印在心里，印在脑海里。
叶秉烛睨着陆煞的脸色，慢慢地道：“是不是想起来一些零碎的画面了？好，那我们继续后面的故事。你要有个准备，因为后面的故事，很疼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