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陆煞良久未言，脸上是一片死寂的神色，指尖陷入身下的泥土中，浮起淡淡的血色。
即便他已经没了记忆，但是他能预感到后来的故事，有多么痛彻心扉。
“苏云微告诉你，你身为阴魅，生来身体里便有邪恶的欲念，那欲念会控制你的意识和思想，将你变成厉化的怪物，不受控制。”叶秉烛道：“这句话，也是假的，你之所以会突然幻形，嗜好杀戮，是因为曾被人设阵厉化，那个人在你身上施下恶咒，放任混沌碎片侵蚀你的心脉，蚕食你的良知，意图将你铸成嗜血成性的怪物，变成受人掌控的兵器，你猜那个人是谁呢？”
随着叶秉烛的话音，陆煞脑海中浮起涟漪似的波纹，画面再度转换，他看到了那满是风雨的一夜。
神猎者、炼尸、恶咒、刺骨的疼痛，以及若雪的白衣——
风声赫赫，雷声隆隆，阴云越来越厚，连明紫的月都被遮挡住，没有半分光亮泄落下来，目之所及，逐渐陷入一种纯粹的黑，诡异而浓重。
九具炼尸沿北斗七星及辅弼二星的位置，依序排列。
北斗七星及辅弼二星合为九星。夫九星者，定九天之灵根，日月之明梁，万品之渊宗也。天、地、人、阴阳、五岳四海皆以九星为根本，制御天宿，迥转三辰，禁制鬼神，破地召雷。
步履九星，施以禁咒。
九具炼尸身带赤金的符咒，按照九星之序，分裂为阵。
明紫的月彻底消失在了浓重的阴云之后，整个世界浓黑如地狱，反衬得炼尸身上的赤金符文越发明亮。黑烟源源不断地朝陆煞涌去，沁入五脏六腑，沁入三魂七魄，沁入六根七脉，纠结成网，打内里将陆煞死死缠缚。
像是从身体里烧起一团火，以他的血肉骨骼为养分，熊熊燃烧，炙烤着，灼烫着内里的软肉，犹如最狠毒的酷刑。
生不如时，一道笔挺的身影御风而来那人穿了件白色的绸衫，衣角上坠着繁复漂亮的七重水云纹。
“星尊大人，”又有一位身着褐色衣衫的人从树后步出，行至白衣人面前，道：“您的眼光不错，这畜生果然厉害！阴魅的千年修行，加上神者混沌的残片，厉化合一，这畜生将成为我们手中最精锐的武器……”
画面定格于此，无论陆煞信与不信，真相都展露出了嘴残酷的部分。
陆煞脸上已经退尽了血色，只剩茫茫无边的白，似寒冬的雪。伤心到极处反而没了愤怒的感觉，只是想笑，冷冷地笑。
陆煞冷笑着道：“星尊大人……原来是他……自始至终害我的人，都是他。是他设计将我厉化，让我变成不妖不鬼的样子，我做不成人，也算得不得妖。”
结缘灯燃烧，源源不断地自叶秉烛身上汲取着新鲜的血液，他有些气力不济，说上几句话就要歇一歇。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格外长，好半天才道：“苏鸣鹤知道自己并非苏云微的亲生子，还知道苏云微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藏混沌碎片，怒而离家。苏云微表面上给他自由，实际偷偷在苏鸣鹤身上结了阵法，他遇见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苏云微都知道，因此他才会选中你，作为厉化的兵器。”
“这样说来，我所有凄苦都是因为苏氏父子而起，”陆煞笑了一声，无喜无悲，只剩寂凉：“救我的人是那个小书生，最终害我的依然是他。”
叶秉烛道：“不，对苏鸣鹤而言，他救你的次数，远多于害你。”
陆煞道：“你说过，我被抹过两次记忆，这两次都是苏鸣鹤动的手吧，只有他离我最近，只有他有这个机会。”
叶秉烛未答，这种时候，沉默便是回答。
陆煞再度冷笑，道：“他为什么要抹掉我的记忆？怕我恨他吗？”
叶秉烛想了想，道：“第一次的确是怕你恨他，而第二次，是希望你能重新开始。”
陆煞摇头：“我不信。”
叶秉烛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结，淡淡地道：“苏云微放任混沌碎片侵蚀你的心脉，企图将你厉化，逆行的妖气唤醒了封在小书生身体里的属于苏鸣鹤的魂魄，是他及时出现救了你，而他也被炼尸咬伤，尸毒入心，伤得不算轻。那时你虽无性命之忧，但是身体里还残存着混沌碎片的痕迹，随时都有厉化成魔的风险。你若是知道眼前人便是苏鸣鹤，和害你的人是血缘至亲，你还会允许他靠近你，帮你涤清身体里的混沌碎片吗？”
陆煞的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不会。”
叶秉烛笑了一下：“所以，苏鸣鹤除了抹掉你的记忆，别无选择。”
“那第二次呢？”陆煞道：“第二次他又是为什么要抹掉我的记忆？”
“苏云微自千百人中选中了你，你是阴魅，千年修行，灵性极高，内息深厚，又来自幽冥一道，神者混沌与你能够完美结合。”叶秉烛道：“所以，苏云微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身体里残存着混沌碎片，随时都会厉化疯魔，苏云微当众用招魂铃唤醒了你身体里的邪恶欲念，所有人都斥你为怪物时，只有苏鸣鹤相信你，他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魅，他不允许你成为任何人的武器，更加不允许你被利用，被作践，沦为妖魔。他为了救你，不惜一命换一命。”
陆煞脑海中的画面再度变化，他终于等到了故事最惨烈的部分。
他本是好意，同苏鸣鹤一道救治那个身染附身蛊的书生，可转眼，村民就将他斥为恶魔，斥为罪人。他在招魂铃的感染下越发疯狂，寻找着血腥的味道。
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只有苏鸣鹤，一直陪在他身边。
苏鸣鹤单手结出阵法，拾起一把扔在地上的短刀，刀刃擦过手腕，擦过脉搏汹涌的地方，鲜红的血瞬间便涌了出来，汹涌不止，刺疼双目。
他知道，以血为阵，以血立阵，这是极厉害的方法，也是极伤身体的方法。
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
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变而为蛇，其意渐玄，风能鼓物，万物绕焉，蛇能为绕，三军惧焉。
南方朱雀，其色如火，位居星宿四兽。
云附於地，始则无形，变为翔鸟，其状乃成，鸟能突出，云能晦异，千变万化，金革之声。
青龙神物，至高无上。
天地后冲，龙变其中，有爪有足，有背有胸。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名象为龙。
四方白虎，百兽之长，星宿四兽，至此聚齐。
地前冲，变为虎翼，伏虎将搏，盛其威力。淮阴用之，变为无极，垓下之会，鲁公莫测。
青龙兽、白额虎、朱雀鸟、玄武蛇，星宿神兽皆已聚齐，只差星纹覆盖。
苏鸣鹤深吸一口气，坚持着画完最后星纹的最后一笔。
巨大的星纹织网覆盖下来，形成一个无人可破的结界，陆煞和苏鸣鹤一道封在里面。
混沌碎片需要宿主，不然它会在天地之间肆意飘荡，深重煞气引来邪祟追随，久而久之会形成不可逆转的噩兆。更何况这块混沌碎片吸足了陆煞的血，它记得陆煞的气息，会一直跟着他，伺机重新侵蚀他的心脉，将他厉化。
那正着了苏云微的道，他不能再给他们坑害陆煞的机会。
所以，他愿祭出自己的身体，献给混沌碎片，做新的宿主，将安宁的生活还给陆煞。
所有的痛苦和恶果都由他来承担，这是他能为陆煞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旦宿主死去，混沌碎片便会沉睡，所以，他要亲手杀了自己，让混沌碎片随着他的尸体一道埋入地下，化作尘土。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只有这样，陆煞才能彻底摆脱混沌碎片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他为了能留在陆煞身边替他疗伤，逼出混沌碎片，故而以苏云微为节点，封印了陆煞的记忆。他不想让陆煞知道，厄运是他带来的，更加不想看见陆煞恨他的样子，恨整个神州苏氏的样子。
而那些记忆，都封印在垂在陆煞胸前的琥珀石里。
苏鸣鹤伸出手，颤抖着握住那块琥珀石，猛然用力。石头碎成齑粉，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一并烟消云散。
从今以后，陆煞的记忆里没有苏鸣鹤，没有炼尸，没有禁咒，也没有痛苦。
苏鸣鹤执起短刀，在盛大的辉光中闭上眼睛。
“不要！”
陆煞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拦住苏鸣鹤，可是故事外的人哪能阻拦故事里的人。脑海中的画面轰然飞散，眼前只剩下一片纯粹的黑，双眼俱盲的黑。
陆煞想起叶秉烛的话，他为了救你，甚至不惜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