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煞篇（13）
九具炼尸并没有向陆煞发起进攻，而是慢吞吞地移动着，像是在准备什么。炼尸身带剧毒，即便陆煞有鳞甲护身，也不敢与它们硬碰，只能静观其变。
风声赫赫，雷声隆隆，阴云越来越厚，连明紫的月都被遮挡住，没有半分光亮泄落下来，目之所及，逐渐陷入一种纯粹的黑，诡异而浓重。
陆煞只觉周身内息运转越来越慢，一种无力感自肺腑深处升起，像是脆弱的骨骼已撑不住巨大的蛇身。
陆煞暗下决定，他绝对不能在炼尸面前显出人形，人形没有鳞甲护身，极度脆弱，碰见带毒的炼尸，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他咬紧牙关准备先发制人时，九具炼尸突然齐齐动作，张至极限的嘴巴里吐出阵阵黑烟，尖叫声犹如濒死的哀鸣，身上腾起金色的符文，流动着，像是幽暗与明亮相互交杂的河。符文腾起的光亮映着一双双只有眼白的诡异眼睛，那画面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瘆人，仿佛来自幽冥的诅咒。
黑烟呛肺腑，陆煞只觉心肝剧痛，巨大的蛇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的参天古木上撞去，尖利的犄角将四人合抱的粗大树身劈成两半。
这是要毒死他吗？
陆煞在天地倾倒般的晕眩里暗暗思量。
不对，有哪里不对……
巨大的遍布鳞片的蛇尾海浪般翻涌搅动着，所到之处电光蜿蜒，阵阵龙吟似的清啸撕破天宇，陆煞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
他强撑起精神，看见九具炼尸又变换了阵法，不再是先前将他团团围绕的样子，而是沿北斗七星及辅弼二星的位置，依序排列。
北斗七星及辅弼二星合为九星。
夫九星者，定九天之灵根，日月之明梁，万品之渊宗也。天、地、人、阴阳、五岳四海皆以九星为根本，制御天宿，迥转三辰，禁制鬼神，破地召雷。
步履九星，施以禁咒。
原来算计他的人并不是打算要他的姓名，而是想要将他困在禁咒里，炼化成魔，成为嗜血成性，残忍暴虐的怪物。
九具炼尸身带赤金的符咒，按照九星之序，分裂为阵。
明紫的月彻底消失在了浓重的阴云之后，整个世界浓黑如地狱，反衬得炼尸身上的赤金符文越发明亮。黑烟源源不断地朝陆煞涌去，沁入五脏六腑，沁入三魂七魄，沁入六根七脉，纠结成网，打内里将陆煞死死缠缚。
像是从身体里烧起一团火，以他的血肉骨骼为养分，熊熊燃烧，炙烤着，灼烫着内里的软肉，犹如最狠毒的酷刑。
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活着变成一种惩罚，连呼吸都带着刺痛，生不如死。
千年修行，他还是第一次历经如此折磨，那强烈的痛苦驱动着他一心求死。
巨大的蛇尾翻涌搅动得愈发疯狂，他想要逃，獠牙暴涨至极限，驱动着门板般粗细的蛇尾向炼尸站立的反向击去，行动间掠起雷电隆隆，风声汹涌得像是要与全世界同归于尽。
可惜炼尸周身皆布满赤金的符文，蛇尾和獠牙稍一靠近便被重重地反弹回来，与此同时，内里烈火焚烧的感觉越发强烈，加倍的痛苦。
生不如死。
四周仿佛响起千万亡魂齐齐哀鸣的声音，携着巨大的震撼与惊痛刺入耳膜。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啊——”
陆煞终于承受不住，仰首长啸，发出的声音却不再是龙吟似的清啸，而是低沉沙哑的男子嗓音。
眼前光影骤然一晃，他看见了漆黑的衣角和纤长的五指。
妖形散了，他已化而为人。
人形躯壳脆弱，更加容易被炼化。
这意味着禁咒起了作用，他即将走火入魔，被炼化成嗜血成性，残忍暴虐的怪物。
终日吞吃人心，眼睛里全是凶光。
他会忘记给他烤鱼吃的小书生，也会忘记那个喂他吃丹药的人。
他还没来记得见他一面，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小书生的名字呢？
记不清了……
陆煞跪倒在阵法的正中央，炼尸吐出浓黑的雾气，形成锁链，将陆煞的四肢牢牢束缚。
他动弹不得，风，吹扬起他散落的发，已经不是健康而纯黑的颜色，他的头发已经变成雪花似的白。
意识渐渐消散，他甚至想不起小书生的名字，连小书生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也变得一团模糊。
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生为妖魅，是命运的安排，不容他来选择。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先对他起了杀心，才会被他攻击，丢了性命。
因果循环，他一直是被迫接受的那一个，为什么他要承受所有的痛苦。
耳边轻轻一动，似是一抹震颤，当年那个老和尚说过的话再度响起——
“世有六道——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阴魅本是地狱一道，源自幽冥，属性黑暗，可施主生来便是一颗纯善之心，想必地狱道是留不住你了。”
“世间灵性之物太多，生性本善的却太少，贫僧送你一卷经文，你记在心里，每日诵念，也算功德。这功德不能助你入天道，却能帮你脱离地狱一道。”
天道？他哪里还敢妄想天道，如今连地狱道都不要他了，他即将坠往更深层的黑暗与绝望，永远盼不到爬出来的那一日。
他再不能去报恩了，也不能陪着小书生进京赶考。
也不知道那个木呆呆的傻子有没有听他的话，有没有跑到山下去，躲起来。小傻子犟得很，也不知道会留在原地，等他多久。
还有那个喂他吃丹药的人。
有缘再见的话，希望你已经变成了很漂亮的大蛇。
他真的已经变成很漂亮的大蛇，榆树村里的小孩喜欢追在他身后叫他神仙哥哥，从凡人的眼光来看，他人形时也应该很好看吧，可惜没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人面前，让他瞧上一眼。
真是遗憾啊。
他下山走一遭，竟然只有遗憾。
烧灼般的疼痛淡了很多，意识渐渐飘远，那些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也如泥牛入海般，渐渐消失。他先是想不起小书生的名字和脸，渐渐的连小书生这个人都记不清了，再然后他忘记了为什么会杀死那七个神猎者，接着是榆树村，最后他连陪伴他修行千年的那座山头也记不得了。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是谁，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概念——饿，非常非常饿。
饿得他心慌，饿得他生气暴怒！
他渴望血腥的味道，渴望鲜活的心肝。
消失的内息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他看见横陈在身下的巨大的蛇尾，上面鳞片密布。
他的妖形又回来了，对鲜血的渴望充斥着他的头脑和内心。
烟雾形成的锁链依旧牢牢地扣着他的脖颈和腰身，他摆脱不掉，于是剧烈挣扎，啸声直抵天际，不再清如龙吟，而是猛兽般的嘶嚎。
如果他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一定会发现，他的眼睛，倒竖的蛇瞳，不再是琥珀般通透的黄，如萤火，如流星，而是血丝遍布的赤红色，泅满了凶兽般的恶毒怨光。
意识只剩微弱的一线，烛光般闪烁在心底。
就在那时，他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御风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那人穿了件白色的绸衫，衣角上坠着繁复漂亮的七重水云纹。
千年修行时，他似乎听谁说起过，卜星一界，有氏族为苏，以破军星为本命宫。破军星位列北斗第七，是以，苏氏一族的衣着穿戴多与“七”字有关，衣角的七重水云纹，发冠上的七颗东海明珠。
是苏家的人要害他？
“星尊大人，”又有一位身着褐色衣衫的人从树后步出，行至白衣人面前，道：“您的眼光不错，这畜生果然厉害！阴魅的千年修行，加上神者混沌的残片，厉化合一，这畜生将成为我们手中最精锐的武器，有他在手，不怕林霰不说出洛云峥的真正去向！”
星尊大人是谁？
仅存的意识荏苒跳动，陆煞强撑着，不许它们消散。
“人人都道洛云峥已死，”被称作星尊的白衣人喃喃着：“我却不信，他若真的死了，我怎么可能合不出完整的神者混沌！一定是林霰那个臭小子在其中动了手脚！青州林氏自诩超然世外，不过是一家子卑鄙小人，待我放出这厉化的凶兽，屠了整个金樽月，定让林霰哭着求我！”
“父亲口口声声说别人卑鄙，却不知这世上最卑鄙的人就是父亲！行事如此阴狠，父亲就不怕遭天谴吗？”
清朗温润的声音，压着沉沉的怒意，破空而来，直直地落进陆煞耳朵里。
那线烛火般荏苒跳动的徘徊在消散边缘的意识骤然爆出夺目的华光！
他认得这个声音！
有缘再见的话，希望你已经变成了很漂亮的大蛇。
就是这个声音！
天不负他，厉化之前，成为怪物之前，他竟然有缘再见那人一次。
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