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陆煞拼了命地想睁开眼睛，看一看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惜他的意识太弱，半凶化的妖形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他的眼前只有黑暗，在绝望中奋力挣扎，巨大的蛇尾翻涌如海浪，将身畔的枯枝古木碾得粉碎。
琴声悠扬而起，温温的，如同柔软的触抚，那些躁动在血液里的凶狠像是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感召，渐渐平息。
陆煞觉得很困，像是累极了，巨大的蛇尾无力地垂在地上，停止翻涌挣扎。
他又听见白衣人的声音，呵斥着：“鸣鹤，你真的要跟为父做对？”
鸣鹤？苏鸣鹤？
原来他叫苏鸣鹤。
陆煞唇边弯起一抹清浅的笑，他想他一定要牢牢地记着这个名字。
苏鸣鹤音如清泉，冷冷地笑了一声，道：“父亲似乎从来不懂什么叫多行不义，我给您两个选择，要么将这只阴魅交给我，由我处置，要么，我便将您私藏混沌碎片的消息公布于众！堂堂星尊，私藏混沌，真是天大的讽刺。”
耳畔似乎传来隐约的打斗声，陆煞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的意识已经弱到了极致，即将消散。彻底厉化，变成嗜血成性的怪物前，能知道那人的名字已是格外的恩赐。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苏鸣鹤，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突然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人抱住了他，轻盈的柔软的拥抱。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带着腥甜，像是血。
耳边是琴音愈发朦胧，叮叮咚咚，似清泉出谷。
“睡吧，”他听见苏鸣鹤温朗如四月微风的声音，道：“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炼尸，没有痛苦，那些不开心的记忆，我会帮你全部忘掉。嵌进你身体里的混沌碎片，我也会帮你取出来，不怕了，乖。”
陆煞很想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们曾经见过，在朱雀山上，你给了我一颗丹药，你是我的恩人。
可是他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在苏鸣鹤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疲惫，醒来时只觉疼痛欲裂。
陆煞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高而广阔的山洞顶壁，目光下移，他看见一道竹青色的影子，单手撑在额角，斜倚在一边，睡得正香。
那人面相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眉眼平凡。
他是谁？我又是谁？
陆煞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脚，身上并无外伤的痕迹，只是疲惫，仿佛背了五十斤重铁在身上，压得肌肉酸疼。
他一动，依在旁边的年轻人也动了，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目带惊喜地瞅着他，惊呼着：“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陆煞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坐起来，他咳了一声，牵扯得胸口一片剧痛，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发出声音：“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听陆煞如此发问，年轻人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糟了，左秋棠那个烦人的在一旁捣乱，《忏魂曲》弹得太过火，把这家伙的记忆抹得太多，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陆煞没听清他在嘀咕些什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穿着青竹衫子的年轻人连连摆手，道：“我姓岳，名西楼。你受了伤，我救了你，嗯，我看你神思倦怠，不如先睡一会吧，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同你详细说明。”
没了记忆的陆煞格外乖顺，随着苏鸣鹤的动作又躺回了干草铺上。苏鸣鹤随手拿过一件外衫盖在他身上，行动间，陆煞突然握住他的腕子，苏鸣鹤猛地皱了下眉，像是被弄疼了。陆煞低声道：“岳西楼，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姓岳，名西楼，字终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对吗？”
苏鸣鹤明显愣了一下，他摸了摸陆煞的脑袋，像安慰闹脾气的小孩子，笑着道：“睡吧，醒了，我会细细告诉你。”
陆煞很听话地闭上眼睛，他妖灵受损，内息不足，很快便睡了过去，呼吸渐沉，手上依旧固执地握着苏鸣鹤的手腕，像是怕他跑了。苏鸣鹤运指如风，逐一拂过他身上的各大要穴，陆煞彻底陷入了昏迷般的深眠。
确定陆煞彻底睡着，苏鸣鹤才抽出被陆煞握住的那是手，衣袖挽起，露出一排深可极骨的狰狞伤口，这是保护陆煞时被炼尸咬的。虽然他及时逆行内息清理了毒素，但尸毒太厉害，还是伤了他的元气和内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比陆煞好不了多少，战斗力也就约等于一个书生。
想到“书生”二字又忍不住笑，之前陆煞要么叫他小书生，要么叫他傻子，嘴硬心肠软，是个挺好玩的妖魅。
都说妖魅歹毒嗜血成性，可他认识的陆煞，这个原属于地狱一道的阴魅，却比大多数人都要善良。他骨子里有种通透般的纯善，极为难得。
他想保护陆煞，竭尽所能。
他不赞成父亲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下豢养混沌碎片，负气离家，封印记忆和灵力，做一个普通人，赶秋闱，考科举，就是为了向父亲证明，心有正义的人终会得到重用，受天下人 赏识。
那些不择手段的宵小之辈，终会被唾弃，遗臭万年。
他想劝父亲收手，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
怎么就这么巧，偏就让他在赶往帝都的路上遇见了这只受伤的阴魅。
神猎者来寻仇时，他的记忆并没有苏醒，苏云微放任混沌碎片入侵陆煞的心脉，企图将他厉化，逆行的妖气唤醒了封在小书生身体里的属于苏鸣鹤的魂魄。
他才能及时出现，反弹忏魂曲，救下陆煞即将被厉化的性命。他自己也被炼尸所伤，身体虚弱。
说到底，是他害了陆煞。苏云微在他的魂魄上印了阵法，他走到哪里，遇见了谁，苏云微都会知道，阵法指引苏云微接近陆煞，给了苏云微将混沌碎片钉入陆煞体内的机会。
父亲想将陆煞厉化成凶器，任由他暴虐嗜血，涂炭一方，他绝对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无论是为了九州百姓，还是为了心中的正义。
更何况，陆煞其实是一只很好的魅。
生而为魅，品性纯善，是件很难得的事。
据说，阴魅修行到一定程度，是可以飞升成仙的，他愿意度陆煞一程，助他早入天道，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告诉陆煞他叫岳西楼，他希望陆煞只记住那个会做烤鱼的小书生就好，不需要知道苏鸣鹤，不需要知道躲在那个姓氏之下的种种争名夺利。
当下最要紧的事，是将残留在陆煞身体里的混沌碎片清理干净，有那东西在身体里，陆煞随时都有厉化成魔的风险。要彻底救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煞这一觉睡到日暮西沉，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苏鸣鹤用水囊汲了些清水，拧开盖子，递到陆煞嘴边。陆煞却躲了过去，目光里有思考的味道，慢慢地道：“我记起来了。”
苏鸣鹤心头一紧，险些把水囊捏碎，心道，难道《忏悔曲》对阴魅不起作用？
“我是阴魅，修行千年，有了人形，”陆煞继续道：“我从一座山中来，那山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是为了找一个人才下山的，为了找谁，我也不记得了。”
“忘就忘了吧，”苏鸣鹤摸摸陆煞的头，轻声道：“有更多更好的事情等着你去记住，那些丢掉的都是不好的。”
陆煞没了记忆，性格变得格外乖顺，甚至有种超然的宁静。苏鸣鹤不愿意多说的事情，他也不会多问，安静地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山洞外的风景，轻声道：“你说得对。”
陆煞有记忆时，苏鸣鹤没有，陆煞没办法告诉他，我是为了找到你，才会离开朱雀山。
如今苏鸣鹤有了记忆，陆煞却没有，更加没办法告诉他，我们其实曾经见过。
这两个人啊，有缘却无分，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可也正是这一步，使得一步错，步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