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与七步宫的秘术慑梦不同，《忏魂曲》并不能够将陆煞的记忆彻底抹去，只能将它们暂时封印。被封印的记忆凝结成珀，带着明紫的光芒，像是某种名贵的珠宝。
苏鸣鹤将那块记忆之石用线穿起来，制成吊坠的模样，悬挂在陆煞颈间，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面临性命之危，就将石头打碎，会有贵人来帮他，逢凶化吉。
陆煞也不多问，只是点头，说记住了。明紫的琥珀石似的小东西静静垂在他胸前，仔细看去，依稀能看见电光蜿蜒的痕迹。
陆煞没了记忆，身上有种超然的安静，看透生死般，连眼神都是透彻的。
他只记得自己是阴魅，有千年修行，从山中来，为了找一个人，其他的一概记不清楚。
苏鸣鹤告诉他，他被神猎者所伤，体内有未解的剧毒，晕倒在路边。苏鸣鹤偶尔路过，救下了他，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陆煞露出一个微微疑惑的表情，道：“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的名字格外熟悉，好像早就认识，如同故友。”
苏鸣鹤只是笑，道：“大概是上辈子有过一面之缘吧。”
陆煞点点头，不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苏云微将混沌碎片钉进了陆煞体内，试图使阴魅厉化，锻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嗜血怪物。苏鸣鹤虽然抢在陆煞心智全失前救下了他，但是混沌碎片已经融进了陆煞身体里，陆煞随时都有厉化的风险。
身为人子，不该言父母之过，苏鸣鹤还是要对苏云微斥一声卑鄙。
他这一举动，相当于毁了陆煞。
这只比同类更加善良的阴魅，以后有更多艰难的路要走。
养病的日子平静又寂寞，两人栖居在先前住过的山洞里，偶尔也会聊聊天。
苏鸣鹤给他讲关于卜星世家和神猎者的故事——故土中原，九州分化，皇族居者为神州，以“靖”为国号，共主天下。景帝初年，卜星之术盛起，渐成风气，落门派而升家族，神州苏氏、雍州宋氏、兖州洛氏、青州林氏并称四大家族，四大家族共襄盛世，九州昌平。
他告诉陆煞，神州苏氏以破军星为本命宫，破军属水，化气为耗，族人大多长寿，白胡子老头一大把，苏家的家主苏云微是现任星尊，鞭子使得不错。
雍州宋氏的家主叫宋西辞，一个狂妄自大的年轻人，长得挺好看，性格挺讨厌。兖州洛氏命途多舛，本是卜星界第一世家，无忧之乱断了洛氏的命数，如今，在家主洛求凰的带领下艰难求生。
林氏家主叫林霰，很无欲无求的一个人，有点真人不露相的意思，很多人都猜，林霰其实是在扮猪吃老虎。总的来说，林霰是个好人，将来若遇上麻烦，可以去求他，也许他会帮你一把，比洛求凰和宋西辞那两个家伙来的靠谱。
陆煞看他一眼，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单单绕过了苏云微。
沉默片刻，陆煞又看了他一眼，瞳仁很清透，道：“我若遇上麻烦，救我的人应该是你啊，为什么要找别人求助？”
苏鸣鹤愣了一下，道：“我说得是将来，阴魅大多喜欢独自修行，隐居深山，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你，你会烦的。”
陆煞依旧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怎么吵闹，很安静，烤的鱼也挺好吃，一直跟着我也是可以的，我不嫌你烦。”
苏鸣鹤失笑，心道，你当是雇小厮呢，嘴上却叹了一句：“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于是，这个话题也就此搁下。
苏鸣鹤还告诉陆煞，神猎者以捕杀妖灵精魅为生，让他以后离他们远一点。
陆煞话少，大多数时候，是苏鸣鹤一个人说个不停，陆煞只是听着，连问题都不问。两个人并肩躺在树荫下，苏鸣鹤还以为他睡着了，半支起身子探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幽深如井的眼眸，往往这个时候陆煞就会说一句：“我在听。”
苏鸣鹤笑了笑，躺回去，继续他的自言自语。
说来说去不过那些人，那些事，占星卜命，阵法结界，还有无忧之乱，以及那位辉煌一时的长公子。
苏鸣鹤很喜欢给陆煞讲洛云峥的故事，他说他很欣赏那位长公子，可惜去的太早，不然肯定会有一番作为。
长公子手持当世神兵三千花醉，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是个很厉害的人。
陆煞突然道：“既然洛云峥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为什么会死？坏人才会有恶报，你说过的，为什么这个故事不一样？”
苏鸣鹤噎了一下，良久才道：“善恶终有报，只是有时候会来的比较迟。更多的时候，善与恶没办法判断分明。”
“恶报来的迟了就不是恶报，”陆煞道：“善报也一样，所以，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能等着老天爷去帮你讨回来，大多数时候老天爷都靠不住，不然洛家的长公子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苏鸣鹤听陆煞一本正经地说着些歪门邪理，还觉得挺有意思，他碰了碰陆煞的耳朵，故意道：“那你欠我的恩要怎么报？救命之恩呢，这是很大的恩。”
陆煞偏过脑袋看他一眼，半边脸上带着面具，露出来的那半张脸肤如细瓷，衬着深色的眼睛，五官像是笔墨画上去的。
总得来说，是一只很好看的魅。
苏鸣鹤和他对视半晌，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移开视线，道：“算了算了，小生日行一善，不计回报。”
“我什么都没有，”陆煞道：“无家无业，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回报你。但是，我身体里有一块灵石，千年修行都凝聚在上面，寻常人吞了它，能延年益寿，不受病痛侵害。修行时有人试图杀了我，挖出我的灵石，被我拧断了脖子，但如果是你，我不会还手。”
苏鸣鹤转过头，对上陆煞的眼睛，听见陆煞道：“如果，你想要我的灵石，我愿意把它挖出来，送给你。”
苏鸣鹤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知道对妖魅来说，没了灵石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陆煞点头：“意味着魂飞魄散。寻常人死了，还有个转世投胎的机会，对妖魅来说，没了灵石，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死都不如。”
那是一种彻底的消失，这世间，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与他有关的半分痕迹。
“我只有这一样东西能用来回报你，”陆煞的眼睛很透，淡淡地道：“更何况，生与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惧怕死亡是因为心有眷恋，我生来便是妖魅，独自修行千年，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何来眷恋，即便消失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谁说你没有朋友的！”苏鸣鹤突然皱起眉毛，像是恼了，咬牙道：“我是什么？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绝对不能死，更不能消失，要好好活着！”
那一瞬间，苏鸣鹤脸上满是天真的孩子气，他定定地瞅着陆煞：“记住没？你的恩人要你好好活着！”
陆煞突然很想摸摸苏鸣鹤的脑袋，他忍住了，笑了一下，神情柔软，道：“记住了，以后我什么都听恩人的！”
“还有，”苏鸣鹤皱着眉毛：“拿妖灵石报恩的话也不许再说，你要保护好自己的灵石，谁都不能给，脖子上的那块挂坠石头也要保护好。忍受了千年寂寞才修来人形，你得学会心疼自己。”
心疼。
陆煞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个词汇，只觉唇齿间满是陌生。他经历过很多种疼，刀枪剑戟的疼，烈火焚烧的疼，化形之时天雷加身的疼，唯独没体会过心疼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他看着苏鸣鹤，道：“心疼是什么？心病了吗？”
苏鸣鹤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道：“心疼是一种共情，因喜爱的人受到伤害而产生的痛苦感觉。让你学会心疼自己，就是要你学会爱自己，不要总是亏待自己。”
陆煞垂下眼睛，想了想，道：“那你心疼过吗？又是为了谁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