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醉不晓得自己在洛云峥怀里究竟哭了多久，她感觉到有手指滑过她微微散乱的发，越过耳廓和脸侧，停在下颌处，微微挑起。
林醉顺着那股力道抬起头，看见洛云峥的眼睛，他的眼睛一贯漂亮，纯黑的，光芒盈盈，曾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恣肆，如今是历经跌宕后的静水深流。
然而，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沉溺。
林醉几乎要溺死在那样的眸光和神情之下，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紧到十根指骨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几乎将他的衣衫撕破。
洛云峥的手指在她的下巴处停了许久，然后摸了摸她的脸，又移动到耳畔，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气。
她眼中全是泪，顺着眼角滑下来，一点一滴，皆是刻骨：“带我走吧，去哪都好，让我跟着你。”
洛云峥眼中满是悲悯，声音压得很沉如同叹息：“这里是幽冥异界，彼岸花开满火照之路，三途河将人间和冥界分割。死者过河往生，生者自此回头，也是我们分别的地方。”
眼泪再度涌出来，林醉的神情里满是委屈，她抓住洛云峥的衣袖，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许你走！你不能走！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你不能走！”
“无忧之乱，洛氏涂炭，阿醉，无论你有多少舍不得，我都已经死了。”洛云峥垂眸看着她，他似是也动了情，喉结滑动着，眼圈泛起细碎的红：“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你要去的地方，不会再有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我不要！”
撕心裂肺的哭声似是要将这身皮肉撕开，拿出里面的心脏，让他看看，那心脏里满刻着谁的名字。
这一生，林醉从未这样失态地哭过。
小时候不明家规，弄乱了星纹，父亲一怒之下传了杖刑。所谓杖刑就是打板子，枣木所制的木板，三寸宽，一丈长，专往屁股之类肉多的地方打，一板子下去疼得哭爹喊娘，却不见血。
那是林醉唯一一次挨杖刑，林霰正在闭关，没人替她挡祸求情，五记重板子打下来，她疼得近乎昏迷，她永远记得那滋味，钻心跗骨似的疼，可远不及现下的万分之一。
不及他说“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时的万分之一。
林醉拽着洛云峥的衣袖使足了力气，近乎将衣服的布料撕破。她刚刚用长剑划破了手掌，血色氤出来，染上他的衣服。
彼岸花万里红艳，三途河上腾起星辰似的光，隔着泪眼看去，万物皆是朦胧。洛云峥抬起手，指尖自林醉的眼角滑过，极轻地抹去眼泪，然而抹掉一滴还有下一滴，她如同陷入梦魇的孩子，只剩下哭泣的技能。
洛云峥的手臂颤了颤，似是想抱住她，犹豫良久，终是落下。
天罡铃自她怀中露出来，洛云峥扯着铃铛尾端的丝线，将天罡铃扯出。细碎的声响在空气里散开，细弱的，安静的。
洛云峥将天罡铃重新带回到林醉的脖子上，那一瞬，时光仿佛倒了回去，回到夺龙之役时，他们被困在梦魇兽的结界里，他第一次为她带上天罡铃的时候。
那时候啊，他少年恣肆心高气傲，总觉得这世间没他应对不了的局面，没他解不开的危难。可是后来的故事那么惨烈，惨烈到连回想都是痛苦的。
红与金，是最衬皮肤的颜色，显得肤色极白，像是隆冬的雪。
那时候，她用指尖点着铃铛，问他，好看吗？
洛云峥有意逗她，说，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通常假话都比真话好听些，你还是说假话吧。
——很好看。
——那真话呢？
——真的很好看。
那样好的时候，那样好的年纪，都再也回不去了。
洛云峥闭上眼睛，斩断所有回忆，对林醉道：“天罡铃里藏着七杀星纹，星纹之力会保护你顺利离开。我会用三千花醉身上的佛性为你引路，沿着剑光走，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以后没我在你身边，要好好保重。”
“我不走！”林醉眼中满是泪，她看着他，神情执拗到了极致：“五年了，自无忧之乱之后，整整五年，我从未忘记过你。听说苏家人有意引渡你的魂魄，去探寻神者混沌的下落，我连荒芜山都闯了。我不怕死，只是不想再孤独的活。”
“阿醉！”洛云峥眼中浮起波动，似叹息，似不舍，他扳过她的肩膀，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我生时要娶的人不是你，我死后，与我同一个棺椁下葬的人也不会是你。为我执着，不值得，去遇见更好的人吧！”
我生时要娶的人，不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足以将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再度撕成碎片。
泪水自眼中掉下，越过脸颊，滑过长长的线。
她喃喃着：“我想了你五年，念了你五年，为你做尽所有能做的事，就换来这样一句。你是为了让我回去才这样说的吗？你是为了让我死心，才这样的吧？”
洛云峥放开她，后退一步，两人间拉出距离，他站在她可望却不可及的地方，神情里酝着复杂的神色。他道：“回去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三千花醉为你引路，也算全了你我之间最后的缘分。”
长剑铮然出鞘，直指浩渺深空，幽冥异界，无星无月，三千花醉冰蓝的剑光就显得极为惹眼。剑光沿着剑锋直射而出，迸向高处，在半空中凝成星辰的形状。星辰播散下片片辉光，越过三途河，越过彼岸花盛发的火照之路，落在林醉身上，近乎温柔地将她笼罩。
“沿着剑光一直走，便能回到你来时的地方。三千花醉身有佛性，佛法度你，恶鬼怨灵皆不敢靠近。”
林醉依然站在原地，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两个人静静对视，一个执拗一个深沉，都藏着无尽的心事。
洛云峥仍是那一句：“阿醉，为我这样做，不值得。”
林醉笑了下，却满眼是泪，她道：“爱都爱了，哪里还顾得上值不值得。洛云峥，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夜闯雍州宋氏的鹤汀渚，让穷奇兽大闹玲珑阁，我将半个卜星界搅得不得安宁，只是为了替你讨一个公道。我没有办法帮你摆脱罪人之名，但是我必须让那些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继续拖累你，”洛云峥笑了一下，如昔的英俊，只是眸光沉重得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他道：“你为我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回去吧，忘记我，好好生活。”
话音落下的同时，林醉看见洛云峥掌心里运气七杀星纹的影子，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快步朝三途河跑去，试图投身入河。
她宁可化作河中怨灵，永不超生，也不愿放弃他，独自离开。
洛云峥振臂一挥，抢先一步用星纹形成的结界将林醉困锁在内，幽蓝的长剑华光与结界的辉光融在一起，映亮了长长的火照之路。
林醉被困在里面，她疯狂地拍打着结界的墙壁，哭喊着：“洛云峥！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长剑在洛云峥手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锋携着雷霆之声狠狠刺入地面，长长的火照之路龟裂出深渊般的断口。
风声赫赫，鬼影哭嚎，彼岸花绽出幽冷的香气和猩红的光芒，三途河水腾起巨大的浪，呼啸着向他涌来。
风声吹乱了洛云峥的发，那缕月光白依旧醒目，他任由脏污的河水没过他的膝盖，沾湿了他玄色的衣角和衣角上精致的纹路，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林醉，神情中满是叹息。
死者过河往生，生者自此回头。
林醉疯狂拍打着结界的光壁，哭着，喊着，泪水珠子般洒下：“洛云峥，你放我出去啊！我不要走！以后的日子那样漫长！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我怎么可能忘掉你！”
三途河水腾起更高的浪头，淹没他的腰线，越过他的肩膀，重重鬼影自河水中探出尖利的爪牙，撕扯着他的骨血，他的皮囊，将他带往幽冥地狱的极深处。
“阿峥！你不要走！求你了！别扔下我！”林醉在结界中哭得毫无形象，她疯了似的抓挠拍打着光壁，嚎啕着，绝望着：“求你了！别丢下我！让我随你去吧！”
“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洛云峥已死，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保重，阿醉。”
那是林醉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唤着她的名字，阿醉阿醉，嘱咐她千万保重，莫再回头。
深渊似的断口蔓延到林醉脚下，三途河水将洛云峥彻底淹没的瞬间，星纹结界化作一道灿金的光，带着林醉一并消失在断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