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林醉是被流水声唤醒的,有什么东西碰在她的脸颊上,冰冰凉凉。她略微动了动指尖,意识缓慢苏醒。秀气的眉轻轻皱起,睫毛也跟着颤了颤,然后是眼睛。她极慢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副近乎壮阔的景象。
眼前略过一抹浓艳的红,尚未在模糊的意识瞬间彻底苏醒,林醉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嫣红如血的花盏万里盛开,目之所及,漫山遍野。四周一片暗黑,无星无月,只有花朵映出的红光照亮方寸之地。那花盏也生的极为奇特,有花无叶,颜色红中带黑,浓似鲜血。无边无际地覆在视线里,堪称奇观。极目望去,花海之中隐藏着一条不足三丈宽的小路,小路之上一片空寂,并无人影。
林醉踉跄着站起身,她血启星纹,逆行阵法,被封印的内息还未完全恢复,只觉身体虚伐得厉害。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赤红的花盏,谁知指尖向前一递,那花盏竟似融化一般瞬间消失,待她收回手,花盏旋又再度出现,依旧有花无叶,赤红如血,诡异莫名。
“有人吗?”
林醉试探着唤了一声,周围一片空气,无风声,亦无鸟鸣,自然也无人回应。
她试探着踏上那条藏在花海之中的小径,足尖落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里竟漾起水似的波纹,重重人影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虚幻莫名,好似精心编排的障眼法。
林醉试图抓住其中一人,手指竟然直接从那人身体中穿过,水月镜花一般。那人毫无所觉,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五官笼在一团雾气中,表情不明。
林醉正心下疑惑,突然,虚空之中传来一道粗哑的声音,一个上了年的老者在低声召唤着:“姑娘,来啊,到这来,一直向前走,快来。”
与此同时,鼻端拂过异样的花朵冷香,香味与声音缠在一起,林醉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了魂,再无法思考,情不自禁地迈出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花开万里,一眼望不到边际,那条小路却不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林醉一步迈出,忽然脚下一空,她踉跄了一下,连忙收回脚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然站在了长河之畔。
四周依旧无光,那长河之水中却似映着星星,腾起细微的光亮。河面广阔,水流声十分湍急,水面之下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游来游去。一股邪风扑来,林醉闻到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她用衣袖掩住口鼻,俯下身去朝水中张望,不等她看清那些游来游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只枯瘦的只剩白骨的利爪突然自水面下探出,直直地抓向她的衣摆。
四周突然响起似男似女的桀桀怪笑声,仿佛有无数的人影笼在周围,一同笑着,嚷着:“来啊!下来啊!三途河,三途川,生者难过鬼门关!百年轮回折磨苦,河中尽是罪人骨!”
林醉吓了一跳,啊的惊叫一声,摔倒在河畔,这是她才发现,血黄色的河水中,虫蛇满布,那些所谓的暗影都是些残破尸骨,漂浮着,翻滚着,那些尸骨一同念着,嚷着,似魔音入耳——
三途河,三途川,
生者难过鬼门关。
百年轮回折磨苦,
河中尽是罪人骨!
三途河——
林醉脑中响起雷霆似的声音——她召唤来的阵法竟然将她送到了幽冥异界,三途河畔!
三途河,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河极深,波涛涌迅,甚可怖畏,以善不善业为流水,若入若出,出者天人,入者饿鬼。人死后,应渡此河,而活人若是过了此河,也与死无异,除非投胎转世,否则,再也回不到人间。
林醉脸色惨白,转身欲跑,却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脚踝,低下头,看到一双不知在腥臭的河水里泡了多久的枯骨手掌。
方才她一脚踏空,河水沾湿了裤脚,河中都是些生前罪孽太多无法渡河的恶灵,那恶灵竟然顺着河水沾湿的地方爬了上来,握住了林醉的脚踝。
恶灵只剩一枚枯掌,却力道极大,生生把林醉拖了回去。林醉被封的内息尚未恢复,完全使不出灵力,眼看着就要一脚踩到河中,生生被恶鬼拖下去,电光火石之际,只听一声长剑清鸣,剑光破空而来,呛的一声斩断了恶灵的手骨。
似有无数飞花迷乱了视线,鼻端浮起阵阵清冷梅香。
一道玄墨色的修长身影御风而来过,穿着黑色锦靴的足尖踏过层层花海径自跃到林醉面前,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
落英飞旋,冷香弥散,林醉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身影,极致的震惊与极致的思念同时映在她的眼睛里,把目光同心跳一道撕得粉碎。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那个人,那个名字,早已成为她心底的一场大梦,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从未想过还能被他保护。
那人同初见时一样,穿了件绣着金色纹样的玄墨锦衣,黑色的长发里夹杂着一缕醒目的月光白,花瓣自他的鬓边滑过,掠起阵阵清冷梅香。他的手指十分漂亮,修长晶莹,似上等的古玉,能执棋对弈,亦能仗剑除恶。
风自身后涌来,盈满他的衣袖与披风,天地之间万物皆静,只有他古潭似的眸子里浮起粼粼流光,带着火焰般的温度。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兖州洛氏有公子,名唤云峥,手持当世神兵三千花醉,号曰一剑霜寒。
洛云峥带着林醉停在远离三途河水的地方,林醉眼中渐渐浮起泪光,朦胧似雾霾,她不敢去看洛云峥的脸,而是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长剑的剑身。
剑身之上蓝光盈盈,触感冰冷,那冰冷的感觉异常鲜明,似是要透过血肉将骨骼冻住。
林醉紧紧地握住剑身,刃口切近掌心,眼泪同血一道落下来,水痕斑驳,隐隐有檀香浮起,弥散在鼻端,冷幽静沉。
林醉含着眼泪笑起来,眼神之中饱含着千言万语,她喃喃着:“你说三千花醉之所以能位列兵器谱第一,是因为它身有佛性。长剑问世之初,汲冰泉之灵气,灵性丰盈却不辨善恶,广恩寺的空念法师将其摆在佛座下供奉,终日诵经普度,致使长剑檀香绕骨,它立在这里,即便没有内息加持,也能渡化诸世恶念。我闻到檀香的味道了,我感受到冰泉寒气了,真的是三千花醉,你真的是洛云峥,不是我的幻觉,不是梦……”
林醉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睛,视线慢慢地移动到洛云峥脸上,他依旧是初见时的样子,那么年轻,那么好看,眉宇间凝聚着惊艳山河的倜傥潇洒。长发未束,纷纷扬扬的散在风里,仿佛一场没有温度的雪。
林醉下意识的伸出手,精准挑起夹杂在黑色长发里的一抹月光白。
她终于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崩溃般放声哭泣:“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这一次我再不会放你走!天上也好,地下也罢,人间也好,幽冥也罢,你在哪里,我便在哪,再也不要跟你分开!”
她哭得满脸泪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她哭得哽住,说不出完整的话,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太苦了,再见不到你的那些日子,真的太苦了!”
她说,别再扔下我,求你了。
她说,带我走吧,无论去哪,让我和你在一起。
绵延万里的彼岸花在那一瞬间绽出无与伦比的华光,似是被那个姑娘的眼泪感动,同她一道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