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苏云微有意放出消息,将魑魅魍魉尽数引来清河镇。陆煞身上不仅有混沌残片,还有苏云微埋下的毒蛊牵魂引。
以神兽灵血加以少量炼尸毒炼制而成的毒蛊,便是牵魂引。
牵,引也。此蛊能控制人的意识,将中蛊者变成施蛊者的傀儡,受人操控。
一旦宿体有背叛施蛊人的想法或行动,藏在丸药内的毒虫便会破壳而出,将宿体啃食成白骨。
这些魑魅魍魉,沾染混沌碎片的力量,修行的速度大有提升,而牵魂引的蛊毒,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混沌的力量沁入了这些鬼魅的身体,将它们变成受苏云微,或者说受鬼婴操控的傀儡,而混沌碎片也靠吸收妖魅身上的阴煞之力为供养,日渐强大。
清河镇上那些围攻过他的鬼魅,各个都汲取了混沌之力,各个身负牵魂引,若让他们活着离开了清河镇,会走漏混沌现世的消息不说,恐怕早晚会成为祸害。
屠光杀光,一劳永逸,是最省力气的方式,可镇子上无辜的居民,那些普通的凡人,也跟着一并抖了性命。
叶秉烛再度想起秋信冬凉薄的眼神,那个道士打扮的青年,永远笑着,一副悲悯苍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危害苍生者,至亲亦可杀,反之,皆可救。
那是个真正的权谋之士,从不以善恶定生死,而是看大局,顾大义。
秋信冬的心和血都是冷的,烽火万里,苍生哭嚎,在他看来,皆是寻常,远远比不上重权在握来得重要。
只凭这一点,他就永远不是秋信冬的对手。他想保护的太多,想顾全的太多,永远不可能像秋信冬那样,一个“杀”字了结干净。
玄机宫偏殿若干,秋信冬捡了个最不起眼的给陆煞住着。叶秉烛推门进去,门扉相撞,发出极轻的声音。窗扇上刻着各色吉祥图案,阳光透过窗棂落进来,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印下一道又一道细密的光影,光影里飞旋着金色的尘埃,满目寂寥。
配殿偌大,但异常空旷,迈步进去,脚步声都能带起阵阵回音。迎面一张书案,上头并无书籍,只有一枚玉碗,碗里头一泓墨色,味道清苦,想来应是汤药。陆煞枯坐在书案后,眼睛上蒙着白巾,不言不语,不寝不食,入定一般,生气全无。
配殿里并无随侍的下人,空荡荡的环境将陆煞本就单薄的身影衬托得愈发清瘦,好似一枚纸人。
叶秉烛故意放重了脚步,陆煞听见声音,微微侧了下头,道:“可是叶宫主?”
叶秉烛在他身旁坐下,墨黑的衣角飞散如雾,他将碗里的汤药吹凉了,放在陆煞手中,道:“你心脉受损,修为俱散,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要小心调养才是。”
“想要活下去的人才需调养,我不需要。”陆煞摸索着搁下药碗,声音冰冷:“此番历经红尘折磨,身心俱疲,再无眷恋,生是折磨,死才解脱。”
叶秉烛早就想到陆煞会是这般态度,心中滑过淡淡的叹息。他静坐了好一会,才道:“还记得洛云峥吗?那位辉煌一时的长公子。苏鸣鹤曾同你说过不少他的故事,手持当世神兵三千花醉,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号曰‘一剑霜寒’。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惜死在无忧之乱上,连尸体都没有留下,还背上了罪人的骂名。”
陆煞雕塑般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或表情,但叶秉烛知道他在听,只要带上苏鸣鹤的名字,不管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他都会听下去。
叶秉烛继续道:“无忧之乱,风暴席卷,宋洛两家伤亡掺重,死尸堆满了大半座无忧城。苏云微在风暴散去之后才带着家仆门生出现,美其名曰正义之师,其实就是来捡便宜的。苏云微自称洛如虚临死之前将星尊之位和星尊大印一并交给了他,让他踩着无忧之乱的废墟封王承位,好生打理卜星界,再勿生出如此事端。可那时场面混乱,谁晓得苏云微赶到时,洛如虚究竟是死是活,也许苏云微只是从洛如虚的尸体上捡走了星尊大印,想得黑暗一些,谁能保证苏云微不是趁乱手刃了洛如虚之后抢走的大印?可是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有人追究了,因为洛云峥死了,洛如虚亦死了,能扛起洛氏重任的人皆不在了,没人会冒着忤逆新任星尊的风险去为洛氏正名,所有罪名只能由洛云峥抗下,反正他是死人,再也不能说话。”
陆煞依旧不肯言声,搁在书案上的手指却痉挛般蜷缩起来。叶秉烛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哂笑一声,道:“很多时候,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看坏人如何覆灭。活着很苦,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更苦。一定要等到恶有恶报,才算不枉此生。”
话音落下,偏殿里又是一阵沉寂,良久,陆煞只问了一句:“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这个“他”指代的自然是苏鸣鹤。
叶秉烛道:“只要你还活着,就有机会。苏云微将你害成这幅样子,你不想看他付出代价吗?”
陆煞摇摇头,轻声道:“苏云微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想再见他一次。”
带着所有的记忆,没有岳西楼,只有陆煞与苏鸣鹤,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与他用饮一杯,感谢他之前的赐药之恩。
他找寻了那么久的恩人,他还没能当面道一声感谢。
“只要活着,便有机会。”
说着,叶秉烛将药碗重新放到陆煞的掌心里,这一次陆煞没有拒绝。
悠悠配殿,广阔寂寞,如同陆煞的余生,只剩凄苦。
叶秉烛心下叹息,将三张符篆塞进陆煞掌心,道:“这是召唤符,遇到危险,只需将它点燃,默念我的名字,我便会收到召唤,赶来救你。好好保重,会有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符篆色泽浅黄,轻薄如翼,捏在陆煞指尖,衬得他指骨清瘦,他道:“我还能活多久?”
魅者长生不死,可他损了心脉,修为俱散,与凡人无异,怕是连寿命也一并折了。
叶秉烛想了想,道:“你为阴魅,天生地养,凝九州怨煞而生,你的寿命不在阴阳之内,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以往你有修为灵力护体,遇神杀神,百病不侵,自然长生不死。如今,你修为尽散,一旦身死便是灰飞烟灭,连转世都不能。所以,千万照顾好自己。”
“转世?”陆煞笑了一声,白巾遮住了眼睛,愈发显得唇色红艳,话音同气息皆是冰冷:“我要转世做什么?又没有人在奈何桥边等我。做人太苦了,只这一世就够了。”
做人太苦,这一句感叹莫名地戳进了叶秉烛的心坎里,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怅惘。就在那一瞬,肺腑见突然传来一阵筋骨碎裂般的剧痛,叶秉烛低咳一声,唇齿间酝起血液腥甜的味道。
陆煞听见声音,慢慢地道:“受伤了?”
叶秉烛微微蹙眉,抚着胸口,道:“还好。”
陆煞抬手摸了摸被白巾覆盖的眼睛,低声道:“你要小心秋信冬,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危险。”
叶秉烛点了点头,正想道一句多谢,开口的瞬间却喷出一口血来。血液鲜红的颜色映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格外刺目。与此同时,针刺般的疼痛自四肢百骸里升起,仿佛有无数刀刃切割着肌理,异常痛苦。
叶秉烛踉跄着自偏殿奔出,阳光落在身上,周身温暖,那份疼痛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静息打坐,内息运行丝毫没有减少痛苦,反而愈发严重。
怎么会这样?
叶秉烛心中疑窦丛生,他摊开手,看见掌心里绽开一朵血红的七瓣莲花。
是阿醉!
阿醉用天罡铃做了什么,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天罡铃与他星纹相连,命格相辅,所以他才会收到感应!
阿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将你送回金樽月便是为了让你远离这一切,你偏要卷进来,偏要再受一次情伤,何必,何苦!
叶秉烛闭上眼睛,默念着反复的咒语,在剧痛中精心凝神,任七瓣莲花悠然盛开。
阿醉别怕,我来救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