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宋西辞本不该是宋西辞，洛云峥也并不是你看到的洛云峥。
这句话自林醉口中吐出，宋西辞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如同浮云过境，模糊了他的表情和眼神。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很轻的笑了一下。那笑声缥缈且空灵，带着浓重的寂寞的味道。
寂寞。
林醉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将这个词汇用在宋西辞身上。
那个永远桀骜嚣张誓不低头的年轻人，也会有寂寞的时候。
宋西辞良久未言，林醉也未曾催促，只是等在那里。夜风很冷，天色沉沉，随时都会下雨，并不是一个适合畅谈的天气，相反，更像是某种厄运降临前的征兆。
宋西辞突然开口，道：“我那里还存了坛好酒，不知林小姐敢不敢与我共饮一杯。”
宋西辞骄奢惯了，来到赵家庄这样的小地方也未曾收敛半分，他让侍从租下了一户民居，从里到外都换上了崭新的家具。
有些破旧的泥瓦房配上那些个红木枣木的雕花木塌还有桌椅，极为格格不入。宋西辞并不在意，大咧咧地瘫在木塌上，抬手招来宋阳寻，吩咐着：“去温些酒来，再取些时鲜的瓜果吃食，我要与林家小姐秉烛夜谈。”
夺龙之役后，林醉带着一方棺木夜闯鹤汀渚，宋阳寻曾亲眼见过两人决裂，如今又尽释前嫌般并肩坐在一起，免不了引人猜忌。
宋阳寻一时犹豫，宋西辞抬脚便踹，斥道：“让你去你就去，发什么愣！”
宋阳寻再不敢犹豫，转身出去。
林醉与宋西辞对坐于木塌上，烛光盈盈，照亮了两个人的眼睛。宋西辞蓦然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便对林醉的这双眼睛印象深刻。
那时她的身量比现在要矮一些，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算不得人间绝色，但一双瞳仁亮得惊人，含着粼粼水光似的，衬着一双形状精致的小山眉和眉心处的蝴蝶额饰，正应了那句诗里的意境“眉连婿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
从那以后，他总是容易对佩戴额饰的女子心生好感，想来源头就在林醉身上。
下雨了，响声清脆，林醉并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窗子上糊的白色绵纸质地很差，透光性十分一般，整个屋子都是暗的，连烛光都映不亮。
林醉道：“现在可以说了吧，无忧之乱的起因和经过，我想求个明白。”
宋阳寻送了酒来，还有一对法琅彩的小酒盅，宋西辞拎起酒壶替林醉斟酒，笑着道：“不明真相时，你还可以恨我，有个人可恨，也算是一份惦念。你就不怕知晓了真相，连个能恨的人都没了，那样的话，活着该有多无趣啊。”
林醉转过头，目光凉凉地搁在他身上，道：“我不是为了恨而活着，而是为了爱，为了爱洛云峥。他活着时我爱他，他死了，我也一样爱着他。”
她爱他，她一直爱的只有他。
“洛云峥……”宋西辞心里滑过浅浅的痛，他依旧在笑，眼睛里却亮得没有半分光彩，他遣退了宋阳寻，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他道：“还记得夺龙之役么，那样心高气傲的年纪，我们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了一起，洛云峥、宋西辞、苏鸣鹤、林醉，还有一个神猎世家出身的方浅草，那时候你待洛云峥便与待别人不同。你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他，你总夸他厉害，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龙纹加身，身现异状时，你不顾众人的眼光执意护在他身前，你说不管是谁想伤害洛云峥，先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我真的很震撼，被你震撼，可你看向我时却总带着厌弃的表情，你讨厌宋如是，也讨厌我，讨厌整个宋家，真是让人难过。”
林醉没说，只是皱了皱眉，宋西辞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些。
宋西辞仰头喝下一杯酒，借着纯烈的酒香继续道：“我生性高傲，谁都不放在眼里，世家子弟中比我厉害的，也算寥寥，直到遇见洛云峥，我才知道天底下竟有这样好的剑法。我嫉妒过他，也佩服过。我起先以为他是天赋太高，后来才知道，哪来的什么天赋，他不过是承借了混沌神力。上古有神，正邪一体，开世造物，衍生日月。后神力渐弱而羽化八荒，存混沌一缕，流离于世，称为神者混沌。所谓混沌，不过是上古神明的灵魂碎片，碎片流散于世，踪影难寻。我以为洛云峥命途多舛，沾上流散的混沌碎片，生来身体里便有混沌的力量，那力量助他修行，同时也让他变得危险，一念创世，一念灭世。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又错了，错得彻底。”
林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寸寸收紧，宋西辞再度饮下一杯酒，蜡烛上的火焰倏地一爆，宋西辞道：“他并非承借了混沌之力，准确的说，他根本就是化生于混沌，他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魅，更不是星尊之子兖州洛氏的后人。他是一个怪物，是上古神明为了存放自己的游魂而精心制造的容器，一个承载着神者混沌的载体，就像一支白玉瓶，一个银匣子。他无父无母，幻生于极寒之地的月华池，是洛如虚将他捡回来，他们收养他，是为了将神者混沌锁于可控制的范围内，三千花醉便是那把困住他的锁。”
“你胡说！”林醉的声音压得极低，沉沉的，隐含恼怒：“九州四海，谁人不识星尊之子一剑霜寒的威名，他的出身若是那样不堪，怎么会被冠上星尊之子的名号，受世人尊崇！”
“不堪？”宋西辞眯起眼睛，讽刺道：“原来你也认为那样的出身是一种不堪。盛名之下，万众瞩目。洛云峥幻生于混沌，身有神力，天赋非凡，这样的人注定修为高强，藏是藏不住的，不如放在明面上，用天下人的目光牵制他，用盛名之下的巨大责任掣肘他。”
“三千花醉也好，星尊之子也罢，原来这些都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只是为了锁住他，控制他？”
林醉喃喃着，胸腔里浮起深刻而复杂的痛苦，她突然发现，她对洛云峥的了解实在太少，她从来不知道他身上究竟背负着多少苦。
宋西辞看着她：“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吧？”
林醉抓过酒杯，学着宋西辞的样子一饮而尽，烈酒醇浓刺喉，极是辛辣，她咳得近乎喘不上气，伏在小桌上，一双眼睛不复以往的干净清澈，压满了夜雾似的黑。她道：“这些秘闻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尊之子，混沌神力，这些禁忌般的真相，本该被深深隐藏，怎么会传到宋西辞这个外人耳朵里？
洛云峥出生时，四大世家的家主分别是洛如虚、宋不归、苏云微和林穆鸢，如今新旧更迭，仍稳坐家主之位的只有苏氏家主苏云微了，那个家伙踩着无忧之乱的余烬一跃成为星尊，难道这背后也有所关联？
还有，洛如虚不会凭空就抱出一个婴儿说是自己的孩子，他必须确定自己能够堵住所有人的嘴，尤其是枕边人。
林醉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宋西辞目光，他也看着她，眼睛里也是纯粹的黑，如同暗夜。
他一眼看透了林醉脑的想法，冷笑着，神情扭曲：“你猜对了，那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