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林醉第一次在宋西辞眼睛里看见清晰的恨意，深刻而透骨，像是蕴着一团火，即将汹汹燃烧。
狸猫换太子，谁是狸猫？谁是太子？
林醉突然胆怯，不想，或者说不敢，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她别过头，避开宋西辞的视线，宋西辞突然倾身而来，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宋西辞的力道极大，似是要捏断林醉的腕骨，林醉闭上眼睛，唇齿间晕着浓烈的酒香，辛辣微苦，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宋西辞笑了一下，满眼般冰雪般极致的冰冷，他的声音很沉，低语一般，喃喃着：“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害怕了吗？害怕了解到真相！”
“我注意过你和洛云峥的生辰，是同一天。”林醉闭着眼睛，嘴唇颤抖半晌，道：“你才是洛家的孩子，对吗？”
宋西辞眼中映着红烛的光芒，似泪，又似朦胧灯影，他沉默半晌，然后慢慢开口，道：“四大家主夜占星象，预示到了洛云峥的降生。他化生于混沌，身体里凝聚着上古神明的魂魄，一旦身死，神者混沌便会流散人间，造成不可挽回的噩兆，所以，这个孩子杀不得，只能养大，将他控制。对世人来说，神者混沌是天大的诱惑，也是天大的灾难。洛如虚很聪明，他首先想到的是渡化那个婴儿，将他置于四方云鼎中，施以红莲业火，涤清他身体里的神者混沌。”
红莲业火，出自八寒地狱。传说八寒地狱终年冰雪不散，地都是冰川，山都是雪山。有罪之人被业力牵引着，堕入八寒地狱，受尽苦寒之刑。
八寒地狱中有三处地狱，分别名为裂如青莲花地狱、裂如红莲花地狱和裂如大莲花地狱。裂如青莲花地狱的众生，整个皮肤冻成青颜色，身体裂成四瓣，像青莲花一样，故名青莲花地狱。到了裂如红莲花地狱，皮肤下面的肉都冻成红色，整个身体裂成八瓣，红莲业火便由此而来。当肉变成黑红色，整个身体裂成十六瓣、三十二瓣甚至无数瓣，便是裂如大莲花地狱。
置身于红莲业火中，感受的不仅仅是寒冷的痛苦，还会有许多蛇虫爬入伤口之中吞吃撕咬，以渡清身体中的罪恶以及恶念。
那样小的孩子，却要承受这样残酷的折磨，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生来便要受苦。
林醉心疼得浑身颤抖，她想起洛云峥仗剑而立时倜傥的眼神和黑色长发里夹杂着的醒目的月光白。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天选之子，生在名声最盛的卜星世家，高高在上。可谁又知道盛名之下的寂苦，谁又知道他曾历经的折磨。
“他们用红莲业火将他渡化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宋西辞将林醉神情里的痛苦看得分明，他突然有种畅快的感觉，痛苦吧，所有人一起痛苦才是最好的局面：“但是没有用。洛云峥是封印着混沌的神器，也是承载着混沌的凶器，他是为混沌而生，怎么可能被轻易渡化。于是，几位家主联手演了一出戏。洛家夫人同宋家夫人同天产子，可宋夫人命运不济，孩子一出生便没了气息，洛如虚将自己的孩子交于宋家抚养，月华池中捡回的那个怪物婴儿则成了星尊之子，手持三千花醉，号曰一剑霜寒。”
林醉腾地站起身，杯盏倾覆，浓烈的酒香散了一桌子，沾湿了两个人的衣袖。林醉心下烦乱，原地转了一圈，猛地看向宋西辞，道：“我知道我这样说有自私之嫌，但宋家的确待你不薄。宋不归在明知你身世的情况下，依旧让你稳坐嫡子之位，甚至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何必非要挑起事端，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枉送性命！”
“带我不薄？”宋西辞冷笑一声，眼中是湛湛寒光，他亦站起身，逼近林醉，咬牙道：“你为洛云峥所承受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红莲业火而心疼，可曾关心我经历了什么？他为混沌而生，经历一切苦难皆是天命，是报应！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卜星世家，星纹相系，我是洛家嫡子，与七杀星纹命理相缠，他们为了切断我与七杀星纹的关联，生生在我的身体里埋入银针三百，改变我的经络走向。那三百根银针让我自幼饱尝骨痛之苦！你知道那滋味吗？好似用刀子在你的骨缝里剖刮！”
银针三千几个字一出，林醉倏地变了脸色，她的嘴唇雪一样的白，她想说什么，嘴唇颤抖半晌，终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是啊，宋西辞又做错了什么，他本该是真正的洛家嫡子，星尊之子，万人敬仰的荣光，本该是他的。生生被人夺去不说，还要承受银针三百的痛。
“至于宋不归，你真当他的脑袋是纸糊的，甘愿将家主之位送给洛氏的后人！”宋西辞冷笑一声，眼睛里俱是讽刺，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哑声道：“洛如虚提出易子，是为天下苍生，宋不归若拒绝，难逃罪人之名。可一旦认了洛家的后人为嫡子，将家主之位传与之，宋氏还算什么宋氏。所以，他想出去一个万全的主意。他溺爱我，允许我放浪形骸，想让我不成器，可惜我到底与宋如是那个猪头不同。于是，他又想了另外一个法子，洛如虚亲手在我身体里刺入银针三百，切断我与家传星纹的关联，宋不归则在我的身体里埋入了一味毒，那毒让我无法生子，让我断子绝孙！我坐上家主之位又怎么样？我不会有孩子，宋家到底还是会还给姓宋的人。而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个工具。洛云峥也好，宋西辞也罢，都是被利用的。”
窗外，雨水下得极大，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有电光蜿蜒而来，伴着隆隆的雷声，映亮了整间屋子。林醉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宋西辞的脸和眼睛，一滴泪，极冷的一滴，挂在他的腮边，映着白雪般的肤色，平添了几分寂寞苍凉。
寂寞。
这是林醉第二次将这个词用在宋西辞身上。
那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少年，却背负着不属于他的罪，吞咽着这罪恶带来的苦果。
林醉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她突然很想握一握宋西辞的手，她想他的掌心一定是冰冷的。可她忍住了，硬下心肠，追问着：“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银针三百，绝子之毒，不仅是洛家的秘密，也是宋家的，宋不归怎么可能让宋西辞知道其中原委。
宋西辞抬起手，拂掉颊边那滴唯一的泪，狭长的凤目中泅着冰冷的光。他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那是一个讽刺的表情：“还记得夺龙之役上的变故吗？还记得金蚕龃吗？金蚕龃半蛊半兽，是极危险的东西。它可以在人的身体里存活，如同寄宿，一点点蚕食掉宿主的心脉。让好好的大活人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空皮囊，受养蛊人的控制，变成一个真正的傀儡，而外表上却不会有任何变化。宋如是与人合谋，利用龙骨香在我身体里种下金蚕龃，你可知与他合谋的人是谁。”
林醉依稀记得，无忧之乱后，她夜闯鹤汀渚时，宋西辞曾说——你为他可怜，为他不公，谁来可怜我？夺龙之役上，宋如是与人合谋在我身上埋下金蚕龃，想把我活生生的蚕食成一个没有意识的空皮囊，一个受养蛊人控制的傀儡，难道不残忍吗？你可知与宋如是合谋的人是谁，是左秋棠，是仁义无双的大掌事，是星尊大人的心腹！我跟左秋棠无冤无仇，他何必来害我，若没有洛家人的指示，他何必来害我！夺龙之役上异象频出，单我身边危险最多，为什么？因为有人设好了局，等着要我的命！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左右夺龙之役？除了高高在上的星尊大人还能有谁！
洛如虚是宋西辞的亲爹，为什么要害他？除非……
林醉猛地抬起眼睛，宋西辞透过她的神色读懂了她的想法，还她一个落寞的笑，轻声道：“洛如虚的夫人傅晚钟在夺龙之役开始前，知道了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她欲找到我，与我相认。可她一旦认了我，洛云峥的身世便再也藏不住，世人都知宋家公子桀骜不驯，在溺爱中养成一个不服管教的性子，我若是知道自己曾被那样利用，怎会甘心。神者混沌现世，又会点燃怎样的风暴，这些谁也说不准。他拦不住傅晚钟，只能让我闭嘴，他想让我变成傀儡，永远都做不出对他不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