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宋西辞被混沌残片伤得不轻，刚说完一句撩闲的话，便吐出一口污血，一手攀着林醉的肩膀，靠在她身上不住地呛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虚软无力。
叶秉烛走过来，抬手拂过宋西辞身上的几个要穴，沉声道：“你内伤不轻，若信得过我，我便度些内息给你，助你疗伤。”
宋西辞扯过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污，狭长的凤目之中尽是傲慢与不屑，他看了叶秉烛一眼，笑着道：“宋某再不济，也是一家之主，这点小伤，不必麻烦尊驾。只是不知尊驾打来学来的这度渡化之法，我记得这可是兖州洛氏……”
林醉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突然出声打断宋西辞的话，道：“宋家主这张嘴，怕是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硬一些！”
宋西辞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一下，故意收拢搭在林醉肩膀上的手臂，让两人挨得更近，他道：“美人儿，没想到危难面前你竟如此的关心我，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不如跟我了，做雍州宋氏的家主夫人，我保证好好疼你。天下至宝，只要你喜欢，我必定设法相赠！”
林醉被宋西辞揽得踉跄了一下，险些跌进他怀里，余光瞄见叶秉烛正看着她，登时便想一巴掌抽过去，抽在宋西辞脸上，让他清醒点。
不待林醉行动，就见叶秉烛突然抬手，在宋西辞眉心处轻轻一碰，宋西辞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来不及躲避，便晕了过去，死沉沉地挂在林醉身上。
林醉险些扶不住他，踉跄了几步，道：“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叶秉烛道：“废话太多，耗费精神，不如让他睡一觉吧。”
那句废话太多狠狠地戳中了林醉的笑点，她点点头，笑着道：“姓宋的的确烦人。”
林醉将宋阳寻唤醒，将宋西辞交给宋阳寻去照顾，便不再多管，由着这主仆二人自生自灭。
她向宋阳寻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不过转眼的功夫，林醉回过身时，叶秉烛又没了踪影。她有些慌，以为那厮又不见了，跑出民居的篱笆小院，看见叶秉烛站在阡陌中间，背对着她，望着大片葱郁的农田，似乎在发呆。
八月末，庄稼长势正旺，极目望去碧绿如海，算不得什么人间美景，却也有几分淳朴自然，让人心生畅快。
有风掠过，送来些许植物的气息，混着泥土的味道，便是所谓的人间烟火。
林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未等走到叶秉烛身边，便被发觉，那人叹了一句：“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好看的景致了。”
早些年，他没有心脏，无法见天光，不得在阳光下行走，终日困守于黑暗之中，与长夜为伴，所听所感，皆是寂寞。
收服陆煞时，秋信冬给了他一种药，那药让他每日有五个时辰可以不用幻形，能够在日光下自由行走。
那药的依赖性极强，长期服用，必会成瘾，秋信冬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控制他的机会。
秋信冬就是这样，总能在关键的节点抓住他的软肋，让他背负上更多，债也好，罪也罢，秋信冬希望他永远都脱不了身，永世缠在这里。
世道险恶，然而，人心更险。
林醉很想问一问，那天与陆煞对决时，生死攸关，我们说好了要共同面对，你为什么要擅自做主，将我送回金樽月？我离开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正午时分，阳光温暖，小山村里一片静好，那样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林醉想了想，轻声道：“你说过要娶我的，让我留在七步宫中陪你一生一世，可还算数？”
叶秉烛回身看向她，黄金面具遮挡住了半数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幽深浓黑，似古法锻造的琉璃。
林醉迎向他的眼神，不躲不闪，重复了一遍：“那些话，那些约定，还算数吗？”
她想起叶秉烛曾提出的条件，我能让你透过结缘灯预感到即将来临的灾难，也能帮你将灾难扼杀于无形，我帮你解除金樽月的危难，你嫁给我，留在七步宫内，陪我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这四个字带着飞花迷乱般的清冽香气自林醉脑海中幽幽飞过。
我们夫妻一体，不离不弃。
这些话，可还算数？
叶秉烛的喉结动了动，半晌，他转过身，有些不自然地道：“宋西辞对你怕是也有几分意思，做雍州宋氏的家主夫人远比深居七步宫好得多。我想你的家人也更希望你能选择雍州宋氏的宋西辞，而不是七步宫里声名诡异的叶秉烛。”
“你知道的，我宁可一生独身，也不会嫁给宋西辞，”林醉淡淡的叹息着：“就算他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苦衷，无忧之乱到底还是因他而起，洛云峥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叶秉烛依旧不肯回身，道：“你到底要惦念洛云峥惦念到什么时候，他已经死了，何必执着。”
林醉没说话，而是直接自身后抱住了叶秉烛的腰，叶秉烛一愣，听见林醉的声音，她道：“知道吗？你身上有彼岸花的味道，很香。”
叶秉烛身形骤然一僵，两人离得那样近，林醉自然有所察觉，她笑了一下，继续道：“我不会再追问你究竟是谁，也不会问，你从哪来，要到哪去，准备做什么。你不想说，我便永不再问。你活着，我便陪你一起活，民居阡陌也好，幽幽深宫也罢，你在哪，我在哪。你若去了，我陪你一起去，反正我已经走过一遍火照之路，不怕再走一回。林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执著，万世相随的执著。”
叶秉烛原想推开林醉，他抬起手臂，在半空中僵持片刻，仿佛经历了一场天人决战，心中脑中，一片马乱兵慌，最后轻轻落下，似一瓣花朵，握住了林醉搁在她腰间的手。
她闻到了他身上有彼岸花的味道，她知道这身黑衣之下藏着的是谁。
她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是她体谅他的苦楚，再不追问，只是追随，永远追随在他身边。
叶秉烛依旧不说话，林醉自身后抱着他，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去看，自顾自地说着：“宋西辞同我讲了一些无忧之乱背后的故事，他说洛云峥无父无母，幻生于极寒之地的月华池，是洛如虚将他捡回来，他们收养他，是为了将神者混沌锁于可控制的范围内，三千花醉便是那把困住他的锁。若是有机会再见洛云峥，我一定要告诉他，他不是怪物，起码在我眼里，他不是。我认识的洛云峥一直善良果敢，有勇有谋，堪称顶天立地，是真正的英雄。即便剥去了星尊之子、一剑霜寒这些虚名，他也是我敬重的人。”
似有一股暖流自四肢百骸中升起，涌入那个早已没了心脏的地方。
叶秉烛闭上眼睛，黄金面具挡住了他的半数容貌，挡不住眼角的湿润。
他不是怪物，起码在我眼里，他不是。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感触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