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林醉是在夜里醒来的,透过半开的雕花菱窗望过去,能看见一轮圆盘似的明月。鎏金香炉里焚着上好的苏合香,白茫茫的雾气腾散开来,映着床帐上的水莲花纹,漂亮得如同仙境。
林醉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在哪,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口渴。”
垂及地面的沙曼床帐簌簌一抖,一个脸盘圆圆的侍女探身进来,高兴道:“姑娘终于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那侍女也是个啰嗦性子,一边给林醉端杯递水,一边絮絮地道:“您被宋氏家主用上古秘书困在了幻境里,要不是林家主出手相救,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不过,您使枪的样子可真好看,英姿飒爽,现在云泽城里都传遍了,说青州林氏的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哦,对了,星尊大人在雪沁阁设了晚宴,林家主在赴宴前,嘱咐奴婢好生照料姑娘,姑娘叫我阿城即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林醉咧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心道,我大哥找我算账,把我吊起来打的样子更好看,一会就让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火光兽从锦囊里钻了出来,揣着两只前爪,一蹦一跳地凑到林醉手边,用毛茸茸的脑瓜尖蹭她的手背。
看到火光兽,林醉断片的记忆一点点恢复。
她好像不仅在一众世家子弟及星尊大人面前跟宋西辞那个人渣打了一架,不仅很不中用地打输了,还没出息地哭了鼻子。
前两个“不仅”勉强能归结到可以原谅的范畴里,最后一条就有点……
林醉立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火光兽的脑门,道:“都怪你!”
火光兽被戳得缩了下脖子,揣着两只前爪不停作揖,豆大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林醉,一副讨饶的模样。
林醉没做声,侍女阿城倒是笑了起来:“好个会哄人开心的小东西,作揖作得比奴婢都好,姑娘快别埋怨它了。”
话音未落,窗外飘进来几许丝竹之声,应是夜宴上的动静。林醉揉着肚子看了阿城一眼,满脸的欲言又止。
阿城挽起遮床的沙曼,对林醉道:“姑娘一定饿了吧,奴婢这就是传膳。”
阿城美其名曰去“传膳”,结果就传来了一碗薏仁百合粥和几碟叫不出名字的素色小菜,火光兽耸着鼻头凑过来闻了闻,然后毫不犹豫地揣着小爪拧着小屁股钻回了锦囊里——它看了都没胃口。
林醉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着颜色精致的玉碟子玉碗,道:“这这这这就是我的晚膳?”后头那句“星尊大人也太抠了吧”很明智地咽了。
阿城细心地在林醉手边放了块帕子,笑着道:“姑娘刚从昏迷中醒来,饮食理应清淡些,更何况苏氏子弟讲求寡欲清心,一向食素,云泽城中并无荤腥,所以……”
林醉嘴角一抽,心道,星尊大人可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天天吃素,这能省下多少伙食费呀,我家养的灵兽还得隔三差五地吃顿肉呢。
阿城就在旁边看着,林醉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嫌弃,只能没滋没味地用勺子往嘴里送米汤。一碗薏仁粥堪堪见底,半开着的菱花窗外突然飞过一道黑色的影子,瞬息间林醉无比精准地认出,那是一只个头不小的野山鸡。
苏氏圈山为宅,荒山野岭的地方,闯进来几只不开眼的野物一点都不稀奇。野山鸡用途多多,除了可以拔毛做鸡毛掸子外,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可以烤来吃!
拔了毛,开了膛,肚子里塞上调料,外头抹点细盐,小火慢烤,油汪汪,香喷喷!先咬一口大腿,再扯一个翅膀……
林醉就着想象中的画面咽了咽口水,余光瞄见阿城像盯犯人似的盯着她,连忙匆匆喝尽碗里的米汤,然后寻了个借口将阿城支了出去。
耳中听这四周再无脚步声,林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抓过装着火光兽的锦囊转身就往外跑——乖乖,野山鸡跑远了可就不好抓了,她还指着烤鸡腿来打牙祭呢。
云泽城占地颇广,分为内外两城,外城用来宴饮会客、习武讲学,内城多是寝殿卧房。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们都聚在外城宴饮,内城之中罕见人影,连下人都没有几个,林醉顾忌全无,沿着野山鸡飞过的方向撒丫子追了过去。
绕过一道月洞门,再撞开缠在一起的垂柳枝蔓,眼前豁然一亮。
那是个绕温泉而建的小院落,及膝的白雾悠悠弥漫,仿佛一脚踏进了瑶池仙境。月牙形的小巧木桥跨温泉而立,桥下流水潺潺,桥上月华如练,四周开满了雪白的花盏。那花朵生得十分奇特,瓣梢叶底似是坠着星辰一般晶莹闪烁,远远看去还以为藏了条银河在院子里。
林醉只看了一眼便愣在了那里,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云泽城中看到白檀花。
曾几何时,白檀花被视为兖州洛氏的象征,只有在无忧之城中才能见到白檀盛开时华光璀璨的样子。不知有多少人为了一睹白檀花容,跪拜在无忧城的城门之下。
曾几何时,无忧城华灯连绵,仿佛不夜盛天,名满天下的长公子长身玉立,折花为剑,当众舞了三十九式“花醉剑”,引得万人空巷,“一剑霜寒”之名谁人不晓。
曾几何时,那人亲手摘下一朵开至极盛的白檀花,簪在方浅草的鬓边,赞她人比花娇,笑颜绝色……
林霰说得对,他爱的人从来不是她,即便真的有魂魄入梦,入的也不是她的梦。只有在秘术构建的幻境里,她才能再见他一面。
林醉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疼,连呼吸都变得不畅快。她踩着深及膝盖的温泉水,蹒跚着走到白檀花近前,衣角流云般浮在水面上,幽幽冷香瞬间盈满呼吸,林醉抬手握住颈间的铃铛,自语道:“前些天,我又梦见你了,梦见我们一起外出巡游的时候,宋西辞总找我麻烦,你挡在我面前叫他不许欺负我。宋西辞不服气,要跟你打架,你笑着对他说——”语气骤然一变,林醉学着洛云峥的样子,嬉笑道:“洛氏子弟有三不做:一不做恃强凌弱之人;二不做欺辱妇孺之人;三不做偷鸡摸狗之人。‘恃强凌弱’里你是弱,‘欺辱妇孺’里你是孺,‘偷鸡摸狗’里你是鸡也是狗,跟你打架有辱洛家门风,不打不打!”
林醉活灵活现地学着洛云峥的腔调,明明是很有意思的故事,说到最后,讲故事的那个人却红了眼睛。
有泪水落下来,掉在白檀花闪着星芒的花瓣上,溅起流光似的雾气。林醉抬手捂住眼睛,喃喃着:“你怎么就不见了呢?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你怎么就不见了……”
林醉哭得投入,全然没有注意到,温泉水蒸腾出的白色雾气渐渐汇聚在一起,凝成一个人形的影子。那人身量修长玄衣如墨,静静地立在林醉身后的白檀花丛中,苍白若死的指尖自花叶上轻轻略过,晶莹的花叶瞬间枯黄,零落为尘。
幽幽了冷香愈发浓烈,星芒似的光点从瓣梢叶底升悬起来,仿佛雨水从地面而起,倒扑向广袤无垠的浩瀚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