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林醉是被渴醒的,嗓子干得像是失了火,感觉嘴巴一张就能吐出一地石灰来,身上像被人蒙头揍了一顿似的,从骨头缝里透着疼,眼皮涩得完全睁不开,沉沉地垂着。
她挣扎着喊了一声渴,有冰凉的东西碰在唇边,带着凉茶甘冽的味道,林醉是真的渴极了,也顾不得去瞧瞧是谁在守着她,咕咚咕咚地先灌了一肚子,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骨瓷杯子上绘着青黛的花纹,自杯底挑出,在杯口处绕了浅浅的一周,触手生温光泽莹莹,一看便知是极好的东西。林醉的目光顺着那只骨瓷杯子向上一绕,正对上一双颜色浅淡的细长眉眼,她微微一怔:“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儿?你知道这儿是哪吗?”林霰将一方凉帕覆在林醉的额头上,眼睛里闪过些许讥诮的光,毫不留情地在自家亲妹子的脸颊上捏了一记,道:“临行前我千咛万嘱,告诉过你你不过是个凑数的,走个过场就行,离那些乱七八糟的妖物灵兽远一些。你可倒好,出了青州林氏的大门,就把大哥的嘱托当成屁给放了,还敢用自己的生血为人渡化!你那点本事,连只蟑螂都渡不了,还想渡个大活人?不自量力!”
林霰这么一骂,林醉混浆浆的脑袋倒是清醒了些。
对啊,她不是正在参加夺龙之役吗?怎么会突然躺在这里?
献祭大法、躲藏在暗红色花朵之下的鬼魅伏尸还有洛云峥以及他身体里的……
想到洛云峥林醉直直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脑袋重重一晕,又重新摔了回去,额头上的凉帕啪的一声落在脚踏上,林醉这才发现,她竟然躺在一间两进的叠房里。
叠房用半镂空的檀木隔断,床榻上罩着烟霞色垂纱,此刻用镀金的凤爪钩子挂在两侧,露出紫锦红海棠的被枕。外间的陈设林醉看不太真切,隐约瞧见有几个格子架,陈列着些许古玩。
不待她开口询问,林霰自顾自地道:“别折腾了,这是兖州洛氏的无忧城。星尊手中有一面天机镜,可窥见夺龙之役上的种种情况。星尊自镜中观察到你们有危险,猜到是有人暗中动手脚,他连身边的人都不敢轻信,只能传书信于我,命我将你们救出来。还好我去的及时,不然你那点生血都要被放光了。”
林醉顾不得其他,抓住林霰的手,忙不迭地问:“那洛云峥呢?他身上……”
林霰突然立起食指掩住她的嘴唇,截断了余下的话音,林霰看着自家妹子的眼睛,严肃道:“林醉,我不管你在夺龙之役上都看见了什么,那都不是你该管的事。洛云峥贵为星尊之子,他有他的命格,你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随我回去,在金樽月里平静安全地度过余生。”
林醉哪是那么好糊弄的,皱着眉毛又要蹦起来,林霰按着肩膀将她按躺了回去,低声道:“你若真的关心他,就别在旁人面前提及有关‘神者混沌’的字眼,对于洛云峥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醉动了动嘴巴,柔肠百转绕在唇齿间,最后只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林霰笑了一下,神情里带着淡淡的慨然,他道:“他很好,受了些轻伤,并无性命之忧。宋西辞、苏鸣鹤和方浅草也很好,人人都晓得自保,只有你傻呵呵地试图用自己的死换别人的生。不过洛云峥也没有负你,你用自身生血为他渡化,他却想着不该连累你,逆行内息,倒转三千花醉的佛性,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生生劈裂献祭之境。我赶到时,洛云峥已经将你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说不清楚究竟是谁救了谁,又是谁欠了谁,他们两个之间似乎自一开始便是一笔烂账。
林醉精神不济,才说了没两句就睡了过去,林霰替她拉好被子出了房门。一脚迈出去正看见洛云峥守在门外,锦衣如雪,英俊之中带着几分出尘的清朗,脸部轮廓线条分明,纯黑的眸子里亮着星火似的光。
洛云峥一手压在佩剑上一手抵在颌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墨黑的长发里夹杂着一缕醒目的月光白,越发衬得容貌俊逸。眼见着林霰推门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了一句:“她还好吗?”
林霰伸了伸手,示意借一步说话。洛云峥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追着林霰的脚步跟了上去。
无忧城中的“无忧”二字,取义于高适的那句“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暗含着几分人在江湖不守礼教束缚的洒脱之意。
星尊洛如虚为人狭义,古道热肠,洛云峥的性子像极了他,无忧城中的装饰也奉行着大道至简的原则,精华简约不落奢侈。沿着垂柳如洗的碎石小路一直走下去,只觉肺腑一清,有种亲近自然的舒适感。
见四下无人,林霰深深一叹,半转过头,眼神晶亮地瞅着洛云峥,道:“算起来,这竟然是我第一次走进兖州无忧城。当年的夺龙之役我因身体抱恙未能参加,役后主宴亦未能到场,从此便失了踏进无忧城的资格。”
洛云峥没去接林霰的眼神,他四下看了看,突然道:“我记得我好像在这里埋了坛好酒……你等等,我去找找看。”
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柳,洛云峥绕着柳树转了两圈,袖子一挽,捡起一根树枝就地挖坑,丝毫没有名门公子该有的矜傲儒雅。刨了不多时,真的叫他刨出来一坛还带着泥封的女儿红,林霰在一旁看着不禁失笑:“怎么,星尊大人小气到会跟你抢酒喝?”
洛云峥随便找了个带有小凳的石桌,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拍开泥封,猛灌了一口,豪气地拽过袖子一抹嘴,道:“十三岁那年我偷酒吃,把自己灌得烂醉,趁着夜色跳上房梁,折花为刃,当众舞了三十九式‘花醉剑’。好巧不巧,那天是我老爹的寿辰,无忧城里宾客如云,一个个的,都将兖州长公子醉酒的模样看了去,啧啧,丢人呐。”
这个故事林霰是知道的,不仅林霰知道,放眼整个卜星界,有些名望的家族后人怕是都知道。
月华如练,绣楼翘角,少年长身玉立,手中一枝花色正好的白樱。花醉剑招式潇洒,一收一放,倜傥如仙。那一夜无忧城中人声鼎沸,人人都被那屋脊上的少年勾了魂,被那抹夹杂在墨黑长发里的月光白迷了眼。
林霰有些跑神,洛云峥恍若未觉,手臂一伸,将酒坛递到他面前,道:“尝尝吧,从那以后我爹再不许我饮酒,我就满院子的偷藏,馋了就就地刨一个打牙祭。见者有份,分你半坛。”
林霰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接过酒坛学着洛云峥的样子灌下一大口,被冲鼻的酒气呛得直咳。洛云峥在一旁哈哈大笑,林霰也不恼,极斯文地用帕子点了点嘴角,道:“我只好奇一个问题,长公子十三岁时已有名剑之首三千花醉傍身,为何放着自己的佩剑不用,偏偏要折花为刃?到底是为展风雅,还是另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