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醉和宋西辞纷纷搁弃自身家族，将今夜一战划分在私人恩怨的范畴里，这意味着双方的星纹以及法器都不能使用。
宋西辞抬手一挥，梅花易数流星般刺入树干，“咣”的一声，叶片簌簌落下来，如同一场没有温度的雨。他站在一片灯火织就的光晕里，眼睛是泣血般的红，唇边挑起的笑容却格外薄凉，道：“林醉，你就没有想过，今夜你可能会走不出鹤汀渚的大门！”
“走不出便走不出吧，”林醉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调调，不复往日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翘起足尖在棺木上轻轻一磕，整个人瞬间飞了起来，手中长剑剪破如洗月华，笔直地刺向宋西辞的胸口。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淡淡的：“洛云峥消失的那一刻，世上也就没有林醉了。”
长剑御风而来，渐渐逼近宋西辞的胸口，宋阳寻屏住呼吸，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毫无修饰的一招，没有任何心机与保留，求的只是对方一条命。
她是真的要杀他，没有丝毫犹豫，坚定不移地想要取他的性命。
宋西辞心中酸楚更重，唇边的笑容却愈发薄凉，他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的夺龙之役上，林醉即将被蚀骨鱼炼化，危在旦夕，他祭出神识去救她，抱着一命换一命的决心。
他何尝不是真心，她为何就感受不到，偏偏只对洛云峥痴心不悔。
剑锋碰到衣衫的瞬间，宋西辞身形一横，屈指如钩，狠狠地敲在剑身上。林醉手中的长剑乃是寻常铁铺打出来的寻常武器，经不起宋西辞这内息叠加的一击，锵的一声齐根折断，剑身斜飞出去，刺入泥土，蓬起一阵沙尘，林醉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宋西辞猛地挥起衣袖，将沙尘悉数扫向林醉的眼睛，林醉闪躲不及，只觉双目一痛，涩得睁都睁不开。耳畔传来诡异的风声，宋西辞右手虚握，酝起内息在掌中凝聚出折扇的形状。折扇扇骨紧合，携着雷霆之势重重地击向林醉颈间重穴。
宋西辞内息深厚，凝聚于一点，岂止千斤之力，以林醉薄弱的修为根本挡不住这一击，若真的击中，便只有一死。
宋西辞脑海中闪过千万条思绪，他记得初次见她时，她正在跟宋如是吵架，整个人都是气鼓鼓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漂亮，眉心处一点蝴蝶额饰，瞳仁亮得像夜明珠，明而不锐，分外好看。
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凤目之中赤光浓烈到了极致，滟滟的，像是含着泪。
他终是缓了一步，给了林醉从他手中逃脱的机会。林醉眼睛看不见，感觉便更加敏锐，耳听风声有变，整个人便斜飞了出去，颈侧擦着宋西辞的指尖险险而过，留下一道殷红的擦痕，沁出些许血丝。
说则缓慢，实则瞬息，眨眼将两人变过了一招，宋西辞连衣角都没有被弄脏，林醉却失了兵器又迷了眼睛，胜负已经见出分晓。
宋西辞将内息凝成的折扇掐碎在手里，道：“你打不过我的，何必强来。回去吧，我只当今夜之事，从未发生。”
“回去？回不去了。”林醉双眼疼得厉害，她扯下一块衣角蒙住眼睛，手指探出去，摸索到了刺入泥土的折断的剑身。她长发微散，衬得面容雪白，她道：“你能把洛云峥还给我吗？你能把鼎盛时的无忧城还给洛氏族人吗？若不能，怎么好意思让我回去！宋西辞，你可知我从未恨一个人如同恨你！”
“恨我？恨我不如恨天！”宋西辞心中怒气翻涌，他猛地一挥衣袖，卷起一股风浪，风浪直击林醉胸口，林醉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宋西辞的眼睛在血光的映衬下显得水光更重，他咬牙道：“肉弱强食，优胜劣汰，本就是顺天而为，他洛云峥命数如此，乃是天意！你为他可怜，为他不公，谁来可怜我？夺龙之役上，宋如是与人合谋在我身上埋下金蚕龃，想把我活生生的蚕食成一个没有意识的空皮囊，一个受养蛊人控制的傀儡，难道不残忍吗？你可知与宋如是合谋的人是谁，是左秋棠，是仁义无双的大掌事，是星尊大人的心腹！”
林醉撑在树干上的手指渐渐抽紧，宋西辞继续道：“我跟左秋棠无冤无仇，他何必来害我，若没有洛家人的指示，他何必来害我！夺龙之役上异象频出，单我身边危险最多，为什么？因为有人设好了局，等着要我的命！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左右夺龙之役？除了高高在上的星尊大人还能有谁！洛氏想害我在先，若你为洛云峥寻仇无错，那么我宋西辞踏平无忧城，屠杀洛氏族人同样无错！”
“宋西辞你混蛋！”林醉像是怒到了极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蒙在眼睛上的布料瞬间被泪水打湿，她几乎是在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星尊大人高高在上，何必与你一个连名号都没有的后生过不去！你进攻无忧城分明是因为贪婪，何必把自己说得那般可怜！宋西辞，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你渡给我桃花煞，祭出神识救我，这些我通通都记得。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方才那些厉鬼，这满地的灵魂碎片，皆是惨死在无忧城中的宋氏族人所化，你眼看着他们死去时，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该愧疚的不是我，是他洛云峥！”宋西辞迈步走到林醉面前，五指成钩，死死地掐住她的脖颈，哑声道：“你可知洛云峥所拥有的一切，本该都是属于我的，他偷走了我所有的一切。宋西辞本不该是宋西辞，洛云峥也并不是你看到的洛云峥。”
宋西辞本不该是宋西辞，洛云峥也并不是你看到的洛云峥。
若是林霰在此，一定会从这句话中猜出事件的真相，发现那个惊人的秘密。可惜听到这句话的人偏偏是林醉，愤怒夺走了她的一切理智，宋西辞对洛云峥的侮辱，更是让她失去所有清醒。
卡在脖颈间的五指渐渐收紧，林醉觉得呼吸困难，宋西辞似是恨极了，不断的重复着同一句：“这一切皆洛云峥而起，他本就是个血脉里藏着神者混沌的怪物，他本就不该活着！”
他本就不该活着！
这一句狠狠地刺疼了林醉，她悄悄握住被宋西辞折断的半截剑身，失了剑柄的保护，林醉的手指被剑锋割破，血痕顺着剑锋旖旎而下，画出殷红的痕迹。
“他不该活着，你也不该，”林醉被掐得呼吸困难，淡淡地道：“去地下陪他吧，给他当面磕头认错！”
鲜血滑过的剑锋瞬间荡起诡异的赤金色光芒，那光芒愈发盛大，光罩般将两人牢牢笼在，夺目的光华中似有身披斑斓的凰鸟鸣叫着振翅而过，鸣音清脆如空谷幽泉水，却震得人心口生疼。宋西辞身处光雾之中，满眼赤金的颜色，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觉浑身剧痛，像是被生生压断了骨骼。
“为他你竟然能做到这般地步……”宋西辞已经看不见林醉的脸，他在一片灿金得恍若虚幻的光雾中，哑声道：“我曾经祭出神识救你，如今你为了杀我，竟然也祭出了神识，一命换一命啊林醉。我用自己的一命，换的是你的生，你用一命，换的却是我的死。”
宋西辞有些想笑，可周身的剧痛，让他的嘴角弯折不出弧度，他喃喃着：“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吧，洛云峥死了，你的心也死了。想到黄泉路上与他团聚吗？我告诉你，被神者混沌夺走的性命，魂魄都一并消灭，就算真的到了阴曹地府奈何桥，就算到了下辈子，你也无法再见到他！”
宋西辞看不见林醉的脸，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觉那光雾愈发盛大，不住地碾压着他的骨骼，钻心的疼痛愈发强烈。
凰鸟犹在翱翔，如同九天神女。
仿佛疼到了极致，那双赤红的凤目里终于泣血泪：“我怎么能看着你死啊，阿醉，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可是这份情谊，你一直都瞧不上。”
血泪落下来，砸在赤金的光雾上，融开小小的缺口，宋西辞扭头吐出一口污黑的血，他道：“我们做个约定吧，从今以后都只记着彼此的错处，再见面时只是仇人，而非故人。把所有恩怨化到最简，只留下痛恨的一笔，好不好？”
你不必再记着我曾经救过你，而我也会忘记我喜欢着你的事实。
只留下怨恨，反倒干净。
恨我吧，我也会恨你。
抹掉所有爱情的痕迹，为了恨而恨。
对你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宋西辞轻笑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泪。他第一次哭得这样伤心，像是弄丢了心爱的珍宝。
内息再度于掌心里凝聚出折扇的形状，宋西辞将折扇狠狠地刺进胸口，炽热的心头之血飞溅而出，偌大的光罩应声破裂，身披斑斓的凰鸟鸣叫着刺入高空，化作淋漓的雨。
宋西辞昏厥摔倒的前夕，他看见林醉轻飘飘地落在洛云峥的棺木上，脸上覆着白绸，神情安静得如同熟睡。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洛云峥身边啊，心头之血汹涌而出，宋西辞闭上眼睛，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疯狂坠落。
都结束了，你和我之间，终于彻底结束。
以后再见面，再无故人，只剩怨恨。
彼此记恨吧。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