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喝到第三壶,宋西辞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耳边突然掠起奇怪的风声,月影重重一晃,连望鹤兰狭长的叶子都跟着摇摆起来。宋阳寻立即警惕起来,宋西辞依旧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对宋阳寻以及散在暗影中的家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乱动。
下一秒,重物落地声破空而来,一方上等的楠木寿棺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天井中的青石地面上,青石砖应声碎裂,连屋檐下的滴水瓦当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一粒飞溅起来的碎石刚好落在宋西辞手中的白玉酒杯里,宋西辞垂眸看了一眼,唇边浮起一抹冰冷的笑。
宋阳寻右手虚虚握着,掌心里隐隐幻出兵器的冷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方突然出现的棺木,眼睛里全是戒备的颜色。
尘埃尚未散落,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金铃脆响,不紧不慢,空灵缥缈。
宋西辞唇边冷意更重,他扬手将酒杯杯掷了出去,白玉雕成的玩意儿应声撞碎在楠木寿棺上,酒液漾出,留下一抹湿润的痕迹。宋西辞安静地道:“天罡铃的声音,我认得。出来吧,有话不妨当面说。”
天罡铃的铃身由藏于南疆古木内的千年黄铜制成,铃内圆珠以鲛骨磨制,可锁人魂魄,祛除邪煞。它既然能锁人魂魄,相应的便能释放魂魄。无忧之乱中,无忧城尸骸遍野,林醉夜探无忧城时刚好遇见了几个心怀怨恨,流离于世的游魂,她刚好用天罡铃将它们锁了起来。
细细数来,那些游魂也算是间接死在宋西辞手里的。冤有头债有主,她在鹤汀渚里释放这些幽魂,也算不得过分。
宋西辞话音未落,高高挂起的灯笼中火光骤然一爆,阵阵阴风袭来,宋阳寻反应奇快,他喝了一声:“公子小心!”迅速祭出长剑挡在宋西辞胸口,只听“叮当”一声脆响,一道黑烟绕身的游魂在半空中渐渐显出形状。
刚刚这道幽魂爪牙齐张,直直地撕向宋西辞的胸口,若是真的让它抓结实了,宋西辞的心肝都会被一起掏出来,命也就彻底交代了。
她真的是来杀他的,不问缘由,没有交谈,出手便是杀招。
宋西辞眼中彻底没有了光芒,只剩下幽幽寒意,他反手将护在身前的宋阳寻推了个趔趄,朗声道:“就这么点本事还敢嚷嚷着替洛云峥寻仇,你真是同他一样,一样的不自量力!”
白雾缓缓升腾,越来越多的游魂在半空中显出形状,它们身形各异,却都满嘴獠牙,指甲长且尖利,一看便知是含恨而死,不得善终的厉鬼。
这世道,想在短时间收集起如此之多的厉鬼并不容易,宋西辞不用脑袋想都知道,它们一定是林醉从无忧城里收来的。
这是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
金铃脆响声再度响起,黑烟般四处漂浮的游魂受到指引,按阵法罗列,一齐朝宋西辞所在的方向扑去。
以恶鬼游魂列阵,便是梦魇大法,血肉之躯的活人即便躲过了恶鬼游魂的爪牙,也会被它们织就的梦魇困住,困在恶念丛生的梦魇之中,历经诸世噩梦,直到内息耗尽,灯枯而死,颇为残忍。
她会用这样一招来对付他,真的是恨到了极致吧。
那一瞬间,宋西辞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嫉妒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嫉妒洛云峥竟能得到她如此深情,不甘于到头来他才是真正一败涂地的那一个。
九华庵四周早就被宋西辞埋下了结界,外人并不能瞧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眼瞅着梦魇大法兜头罩下来,宋阳寻知晓其中利害,正想把宋西辞拽走,眼前流光一闪,宋西辞一跃而起,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杀器——梅花易数带着满身灿金的光芒斜刺而过,所到之处哀嚎阵阵,黑烟似的游魂瞬间散为齑粉,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了。
长公子真的怒了。
意识到这一点,宋阳寻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游魂布下的阵法被打乱,宋西辞手中不停,折扇一挥,走石飞沙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将剩下的游魂吸入其中,应和着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搅成了一地碎片。
折扇展开复又合拢,行动间流光闪烁飞花环绕,宋西辞眼中浮起赤红的颜色,他足尖一点直奔立在天井中央的棺木而去,梅花易数爆发出灼灼光华,眨眼间便能见上好的楠木寿棺劈成一地碎片。
就在此时,风向一变,寿棺顶端的虚空之中浮现出一道纤细的人影。那人穿了一身夜行衣,显得身形分外单薄,脸上罩着面纱看不清样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是冰雪般明亮。
只看眼睛宋西辞便知道,那是林醉。
林醉静静地站在竖立起来的寿棺上,手中拿的并不是红魔枪,而是普通的长剑,天罡铃垂在颈间,轻轻作响。
宋西辞略略缓下攻势,仰头看着她,凤目之中一片泣血似的红,他道:“为何不用红魔枪,我不配死在红魔枪之下吗?”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林醉的瞳仁都是清亮的,宋西辞看见自己略显狼狈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映在里面,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枯枝。风吹过,发梢凌乱,林醉并未去看宋西辞的脸,她只是盯着手中的长剑,平静道:“红魔枪代表着青州林氏,可今夜向你寻仇的并不是青州林醉,仅仅是林醉而已。青州林氏与雍州宋氏并无恩怨,林醉与宋西辞却是仇人。”
林醉的声音和眼神都是平静的,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起伏,这却让宋西辞的心急速地凉了下去。
他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剩仇人这一项,致死铭记。
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痛,事已至此,若让宋西辞去跪地求饶,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只能强忍着凌迟似的疼痛,定定地看着立在高处的林醉,道:“这方棺木是给我准备的?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取我的性命?”
林醉依旧不看他,目光略过散落满地的游魂碎片,投向无尽的虚空,淡淡地道:“这不是你的寿棺,而是洛云峥的。我要给他立一座衣冠冢,每年都带着贡品去看他,今年的贡品便是你的尸体和方浅草的心头血。”
心痛到极处,反而没了感觉,宋西辞折扇横展,眼中赤色更浓,他突然高声喝了一句:“宋氏家仆听令!”
宋阳寻心头一凛,自暗处步出,俯身一揖,道:“属下在。”
宋西辞依旧紧盯着高处的林醉,沉声道:“今夜之事,是林醉与宋西辞的个人恩怨,与双方家族无关,与尔等更无关,无论死伤如何,尔等皆不许插手!”
宋阳寻略一迟疑,宋西辞目光一厉:“为何不应?听不懂我的话吗?”
宋阳寻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属下听从公子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