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服侍林醉的宫仆里就有先前帮她梳洗的那一个，小丫头留意到林醉的眼神，上前盈盈一福，笑着道：“姑娘双目有神，最适佩戴额饰，让奴婢给您带上吧。”
林醉将额饰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片刻，突然笑了，道：“扶桑红宝石，举世难求的好东西，叶宫主倒是大方，就不怕我带着宝石偷溜了？”
那丫鬟只是笑，再不多言。
沐浴梳洗，大红的裙摆映着盈盈月色。
彩绣龙凤对襟大红袖衫，长裙及地，彩锦绣制而成的云肩，艳丽如雨后云霞。凤冠霞帔样样精致，就连遮面的流苏都是以黄金做底，饰以珍珠，葳蕤生光。
她和叶秉烛之间不过一场各取所需的变相交易，这样隆重的装扮，似乎有些过了头。
林醉站在等身的铜镜前，侍女半跪在地上，为她系好垂在腰间压裙的玉佩。另外两名宫仆扶着凤冠，要为她穿戴整齐，林醉道：“叶宫主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娶我？青州林氏何德何能，竟得叶宫主如此垂爱？”
最后一句，三分自谦，七分讥诮。
一众宫仆只是埋头做事，皆不言语。
林醉倒是笑了起来，道：“据说叶宫主曾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心上人，而林醉刚好与那位姑娘有几分相像。叶宫主这是在变相补偿自己吧，娶不到正主，就找个相似些的，过过抱得美人的瘾。这种行为啊……”
林醉故意顿了一下，半跪在地上的侍女飞起眼风，林醉迎上她的视线，双目幽冷，哂笑着道：“讲得好听点叫情意绵长，讲得难听些，不就是没出息么，你说对不对？”
侍女埋下头去，只当没听见。林醉看着镜中盛装打扮仿佛即将出嫁的自己，唇边弯出一抹深深的嘲讽的笑。
她也做过盛装出嫁的梦，以林霰的性格，一定会为她打造一辆举世无双的鸾车，四马四镳，薄纱为饰，行则铃声如鸣。她穿着金线堆刺的嫁衣，乘坐着鸾车，沿着红锦铺就的路，行遍整座青州城，一路行至她的夫君面前，合欢花瓣飞落如暮春的雨。
她会在盖头掀起的那一刻露出此生最甜蜜的笑，从眼睛到嘴角，满满的都是快乐。
她将自己的幻想说给林霰听，林霰嘴上骂她没出息，小小年纪就惦记着出嫁，心里却想着如何让唯一的妹妹嫁得再风光一些。
未遇见洛云峥时，她幻想着要嫁给当世的大英雄，朗眉星目，身姿伟岸。遇见洛云峥后，她的心心念念里只就只有他了。
金线堆刺的嫁衣，四马四镳的鸾车，飞落如雨的合欢花和此生最甜蜜的笑，她都想让他看见。
如今，她真的穿上了嫁衣，为的却是一场交易，而洛云峥也无法看见她红衣如火的样子了，多遗憾。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林醉才收拾妥当，她看着等身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喃喃着：“好看吗？我怎么都认不出自己了？”
一屋子宫仆立即跪下去，朗声道：“姑娘姿容无双，人间绝色。”
林醉笑了笑，道：“像叶宫主喜欢的那个人吗？有多像，谁能说给我听听。”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敢答。
“说话啊，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林醉眸光流转，冷笑着看向跪伏于地的宫仆，也不知是该可怜他们，还是该可怜这个盛装的自己。
没想到她也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上赶着给一个脸都不敢露出来的怪人做替身。
林霰若是知道，活活打死她，都算是轻的。
“常听人说我这双眼睛生的最好，”林醉继续道：“我的眼睛是不是最像她？像叶宫主的心上人？”
满是寂静，无人做声。
林醉突然抄起身旁高几上石榴红的美人瓶，狠狠地掼向那面等身高的铜镜，咣当一声，一地狼藉。跪倒在地的宫仆瑟瑟发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既然这般不愿，又何必勉强，七步宫的大门就立在那里，慢走不送。”
林醉猝然旋身，叶秉烛依旧是黑衣如夜的样子，遮面的黄金面具同林醉身上大红的喜服倒是格外相称，金与红，一直是最匹配的颜色。
一众宫仆纷纷转向叶秉烛所在的方向行礼问好，叶秉烛只是挥了挥手，一屋子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那夜初见时，林醉一片混乱，如今细细一瞧，叶秉烛竟然与洛云峥身量相仿，连身形都格外相似，随意披散的长发浓黑玉如，从发色来看，应当正值壮年。
叶秉烛立在门边，雕花木门敞开着，身后是浓稠的夜。凉白的月光散下来，一地清冷。
林醉下意识地握紧垂在胸前的天罡铃，清了清发紧的喉咙，道：“不是不愿，只是没想到叶宫主竟是如此长情之人，娶不到心仪的，就拿冒牌的充数，还真是不挑食呢！”
林醉存了刺激叶秉烛的心，没想到那厮既不动怒也不恼，反而步履悠闲地朝林醉走来。林醉心一慌，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但她忘了后面散落着满地的铜镜碎片。眼看着林醉要一脚踩上去，叶秉烛突然振袖一挥，林醉只觉风声呼啸，紧接着她裹着一团冰凉的寒气扑进了叶秉烛怀里。
那人的气息依旧是冰冷的，仿佛血肉皆为冰雪，黄金面具上映着盈盈烛光，衬得一双瞳仁幽深如井。林醉感觉到叶秉烛寒铁般冰冷的手心正搁在她的腰上，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恨声道：“放开我！”
“你不是很想知道自己哪里最像她吗？”叶秉烛声音沙哑，他抬手掀开林醉遮面的流苏，一双眸子静静地凝在她脸上，低声道：“其实你们长得并不像，无论五官还是身形。你在昏迷时一直吵着要看天灯，吵着要再看一次天灯悠悠飞过的场景，这是你和她唯一相像的地方。她也喜欢天灯，尤其喜欢千灯长明的景象。”
林醉是因着洛云峥才对天灯念念不忘，由此说来，她和叶秉烛也算同病相怜。
世间险阻诸多，最磨人的，无非一个情字。
林醉突然觉得鼻腔发酸，她移开视线，落向叶秉烛身后的虚空之中，道：“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找一个替代品算什么本事！”
叶秉烛不答反问，哑声道：“那你呢？无忧之乱已经过去五年，洛云峥连骨头都化了，怎么时值今日才想起来引渡他的魂魄？”
林醉的瞳仁中仿佛漫进了夜色的灰，雾蒙蒙的，如同清晨的森林，沉默良久，她道：“因为我病了。洛云峥生前饱受混沌之力的困扰，我曾试图以自身生血为他渡化，那些正邪莫辨的混沌之力趁机沁入肺腑，成了我与他之间的纽带。他剖心而死，我便因此承受诛心之痛。每月月圆之时，都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五年里我不得不留在金樽月中养病，期间也试图引渡他的魂魄，可惜每一次都失败了。每失败一次，我的诛心之苦便加重一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没命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着要借叶宫主的结缘灯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