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河镇是离荒芜山最近的小镇,住着百十来户人家,民风极是淳朴。林醉初到荒芜山时也曾途径这里,还在镇子中的小面馆里吃过一碗排骨面线,遇到过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那人头发披散着,脸上覆着一抹蒙眼的白巾,一手酒坛一折扇,嘴里吟诵着乱七八糟的诗词,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那人能听到天罡铃的异响,握着林醉的手警告她,荒芜山上不得,七步宫里住着的那位见不得,如今看来,倒也算是一语成谶。
站在如今的境地去回忆初上荒芜山时的场景,真如梦境一般。林醉淡淡地想,前后不过寥寥数天,怎么会有种天地都改了模样的恍惚感。
叶秉烛坚持要步行前往金樽月,只能带一个宫仆出来充当赶车的马夫。马车减震性不好,刚刚走到清河镇,林醉就被颠得头晕眼花,半趴在马车的小窗上透气,脸色寸寸地白下去。
黑猫形态的叶秉烛隐藏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眯着眼睛凉凉地道:“林霰平日里都给你吃了些什么,居然把你养得这般差劲!”
林醉难受得厉害,懒得跟他吵架,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人,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卖——
“卖花嘞——新摘的桃花兰花水仙茉莉,朵朵新鲜,各个饱满,颜色也漂亮得厉害!这位爷,买一朵吧,买回去给家中娘子染丹蔻,调胭脂,保准漂亮!”
林醉心中一动,扬声让车夫停下,抬手掀开马车上的帘子。
卖花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张雪白的娃娃脸,有点胖,瓷娃娃似的,见人便笑,非常可爱。男孩见林醉看向他,连忙跑过来,举高了手里的花篮,嘴上甜甜地道:“夫人,买朵花吧,都是今天新摘的,漂亮着呢!”
林醉伸长了手臂戳小孩的脑袋,笑着道:“叫姐姐!”
小孩从善如流,清清脆脆的一声:“姐姐!”
“哎!”林醉应得痛快,看了看他手里的篮子,道:“有水仙吗?要新摘的。”
“有的有的,”小男孩一边叠声应着一边从篮子里取出几朵顶着水珠的白水仙,递到林醉面前,眼巴巴地瞅着她:“姐姐,你看,这几朵行吗?都是我娘自己种的,今早新摘,又香又漂亮。”
林醉摸摸他的头,笑着道:“给我吧,我都要了。”
林醉接过那几朵长势正好的水仙,另一只手探到腰间去摸荷包,行动间衣袖撩起,露出黑猫叶秉烛留在她腕子上的抓痕。小男孩一眼瞄见,登时变了脸色,面带惊恐地道:“姐姐喜欢,这几朵花就送给姐姐吧,权当孝敬姐姐了,钱财是万万不敢收的。姐姐能到小的这里来买花,对小的而言已是天大的福分!”
说完,也不去看林醉的反应,拎着花篮逃命似的溜没了踪影。
林醉愣在车里,简直一脑袋的莫名其妙。她放下帘子,看了看手里的水仙花,无论是样子还是味道,皆无异样。
那孩子究竟在怕什么?
怕她?怕黑猫?还是……怕她手腕上的星纹?
这星纹是叶秉烛画在她手腕上的,融合帝后双星,经过多番修改,并不是常见的星纹。莫说一个小镇上的寻常孩子,就是拽;熬一个修炼多年的卜星者都未必能一眼认出,那孩子怎么会……
林醉抬起眼睛朝蹲在绣枕上的叶秉烛看去,黑猫叶秉烛完全掩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身黑毛几乎融化在周围的暗影里。他闲闲地甩了两下尾巴,道:“买个花都能吓着孩子,林霰究竟是怎么把你养大的?”
林醉气结,道:“你故意挑事儿是吧?没看见那孩子是认出了我手上的星纹才跑掉的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能认出这帝后星纹,不觉得诡异吗?”
“诡异?”黑猫绿惨惨的眸子骤然一跳,哑声道:“你手上拿着的东西才叫诡异!”
林醉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拿在手上的几朵水仙花竟然变成了几根枯骨,骨头上还挂着湿润的泥土和蠕动的蛆虫,一看便是从死人墓里刨出来的。
“啊——”
林醉尖叫一声,将枯骨远远扔开,脸色和嘴唇都是惨白的,冷汗密密麻麻地覆满了额头,结结巴巴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居然能将枯骨化成花朵,他到底是人还是妖?”
黑猫盯着那几根骨头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骨,病死的,寿终正寝,不算非命。那小鬼还算讲道义,只用几根死人骨头骗钱,没有活饮人血。”
林醉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不行。黑猫看了她一眼,爪子轻轻一挥,带起一股微凉的风,枯骨沙尘般迅速消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黑猫道:“眼不见为净,好些了吧?”
林醉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拼命擦手,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黑猫眯起眼睛,瞳仁竖成一条漂亮的线,道:“听说过关于荒芜山的故事吗?”
荒芜山原是片古战场,遍野尸殍,鬼魅横行,太多的怨气聚在一起,久而久之便养出了一只身披厚的甲口吐黑烟的邪祟。那邪祟天生地养,身形极为高大,以活人为食。当时的国主昏庸无能,无心管百姓的死活,眼瞧着一代王朝便要败落。
民间怨声正浓之时,一位奴籍出身的少年不晓得从哪里学来了斩杀邪祟的本事,一人一骑直抵那邪祟的老巢,掏了那畜生的心肝。
邪祟由怨气所化,死而不僵,尸身倒地为山,便是如今的荒芜山,那位奴籍出身的少年就是大靖朝的开国之君,谥号曰“仁”。
前身是古战场,后又作为邪祟巢穴,荒芜山集天地之阴邪于一体,被誉为九州至阴之地。
这故事在卜星界内无人不知,也使得隐藏在荒芜山上的七步宫更加神秘莫测。
“清河镇就在荒芜山脚下,距九州至阴之地如此之近,小镇上的居民却能安居乐业,不受打扰。”黑猫神色诡异,反问了林醉一句:“不觉得奇怪吗?”
林醉一愣,一股寒气从心底窜起来,喃喃着:“你的意思是——”
“这镇子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人。”黑猫纵身一跃,无比轻盈地落在方才枯骨掉落的地方,绕了一个圈各,道:“也许是妖,也许是鬼,也许是魅,循着荒芜山的阴气来到这里,披着人皮,乔装打扮,求得不过是片刻安宁。你不去打扰他们,他们自然不会来害你。至于那小男孩,他能认出你手腕上的星纹,证明他与卜星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许久不曾走出七步宫了,不知这清河镇里竟然多了这么多陌生面孔,不如在这里住一晚,也许能有意外收获。”
不待林醉拒绝,黑猫高声问车夫:“老关,到什么地方了?”
“回主人,”车夫道:“正在同舟客栈门前。”
“同舟?”黑猫抖了抖尖尖的耳朵,喃喃着:“真是个好名字,就在这里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