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车夫勒紧马缰,马车在同舟客栈前停了下来。店小二听见动静,殷勤地从店里跑出来,笑呵呵地道:“客官,住店吗?几位?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包管让您满意!”
外头太阳高悬,车厢里,林醉挑着眉毛看着蹲在角落里的黑猫,道:“您是打算在车厢里蹲到天黑再出去?还是我去借一个带盖的大盒子,把您像装装点心一样的装出去?”
黑猫瞳仁微微眯起,阴森森的,他道:“不必麻烦,你只管把袖囊敞开。”
林醉穿的是宽袖襦裙,装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奶猫自是不成问题,她难得能在叶秉烛面前占上风,忍不住想多折腾他两下。当即袖子一甩,道:“麻烦别人前是不是得说两句好听的客气话啊?不然谁会帮你!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方才那根骨头还挺新鲜,”黑猫抖了抖脖颈上的软毛,慢条斯理地道:“上面的蛆虫也还活着,一动一动的,仔细看看,还挺好玩。要不要我再多弄来几根,堆在你面前,让你好好欣赏一下?或者趁你睡着了,塞进你的被子里,跟你做个伴?”
林醉联想道那个白骨嶙峋蛆虫成堆的画面,登时就白了脸色,连连摆手讨饶道:“我错了,叶宫主大人有大量!”
黑猫瞳仁倒竖,冷冷地哼了一声。
林醉背过身去,不住地翻着白眼珠子。
小心眼!睚眦必报!没人性!
同舟客栈店面不大,上中下三个等级的房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二间客房。横竖花的是叶秉烛叶大宫主的钱,林醉不心疼,大手一挥就要了三见上房,还让店小二送些新鲜的点心瓜果进去,预备着晚上饿了,打打牙祭。
店主年过天命,豆豆眼眯缝着,一副奸商面相,收银子收到手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算上车夫,这也才两个人,姑娘怎么要了三件上房?”
林醉心道,老娘袖子里还藏着个大爷呢,掏出来吓死你!嘴上却道:“不必多问,只管将房间收拾利索就是。”
店主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再不敢多言。
沿着木质楼梯向楼上走,林醉一想到叶秉烛所说,这镇子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人,就忍不住心跳一慌。她看了看站在柜台后点着口水吧嗒吧嗒数银票的财迷老板,又看了看在头前带路、一脸谄媚的店小二,还有聚在楼下大厅喝酒吃饭的八方来客,明明都是最平凡鲜活的普通人,怎么会与鬼魅扯上关联?
这一看不要紧,林醉还真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那人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独自守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些牛肉花生之类的冷盘,杯子里一泓清酒。那人不吃饭也不喝酒,盛夏时节,气候闷热,却用纯黑的带帽的斗篷从头兜到脚,连一丝头发都没有露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
店小二一叠声地道:“客官,这边请。”
林醉跟了上去,也就没多留意。
天字一、二、三号房一字排开,依次住着黑猫叶秉烛、车夫和一脸疲惫的林醉。
林醉打发走店小二,先是推开天字一号房的房门,走进去将帷帐窗帘统统拉好,将好好的一间上房捂成了一个鸟笼,然后抬手将黑猫扔在了床上。
黑猫从林醉袖子里甩出,轻轻一跃,正落在放着杯盏茶具的桌面上,爪子一挥,烛台上的蜡烛便亮了起来。林醉看在眼里忍不住腹诽,您老祖上是变戏法的吧!
林醉屈起手指敲了敲桌角,道:“我饿了,要去楼下找吃的,你要不要去?还是,我让厨房单独给您清蒸一条剥皮去骨的鲈鱼?毕竟您老看起来还不足两个月,吃太硬的东西,会磕着您那口软糯糯的小奶牙!”
黑猫背对着林醉,看着被烛光映在墙上的影子,明明没有风,那影子却突然颤了一下。半晌,叶秉烛才道:“镇子似乎不太对劲,你要小心一些,遇上了麻烦不要硬碰,回来告诉我,我会解决。”
林醉很想说,就您这巴掌大小的个头能解决谁啊,麻雀您都抓不住成年的!
话音在喉头绕了一大圈,硬是没敢说出口,林醉甩了甩袖子,径自下楼找吃的去了。
掌柜的很会做生意,在一楼大厅里单独置了块地方,摆着一方桌椅,一块醒木,须发皆白的说书人悠游自在,信口一说,便是一段秘闻往事。
林醉随便挑了个临窗的桌子,才一落座,便听见说书人嘴里吐出一个异常熟悉的名字——洛云峥。
他说,《异说传》记载,上古有神,正邪一体,开世造物,衍生日月。后神力渐弱而羽化八荒,存混沌一缕,流离于世,称为神者混沌。
传说,得混沌者,神魔一体,一念创世,一念灭世。
他说,卜星一界时局动荡,无忧之乱毁了整个兖州洛氏,显赫一时的众家之首沦为末流。现任家主洛求凰隐忍有余,魄力不足,难以再拾往日光鲜,百年荣华付诸流水,惹人叹惋。
他说,前任星尊之子洛云峥,手持三千花醉,号曰“一剑霜寒”,空有一副惑人的皮囊,却是目光短浅之辈,为争一时长短,剖心祭神,唤醒神者混沌,诛天灭地,累及九州,“罪人”二字,实不冤枉。
他说,洛如虚空有一身盛名,实则名不符实,教儿无方,养出一位目光短浅的长公子,累及整个卜星界,洛氏没落,实属天谴,乃多行不义之结果。可叹,却不值得可怜。
在说书人说出那声“罪人”时,林醉便变了脸色。
说书人话音一落,听书的看客里便响起附和之声,一位身高体宽的汉子啪的一拍桌子,高声道:“说书先生说得对极,洛云峥那厮实乃卜星界的第一罪人。身为星尊之子,却放任混沌肆虐,屠戮无辜百姓。连小小的宋西辞都摆不平,还要借助混沌之力,还有脸号称‘一剑霜寒’?我呸!明明是废物一个!”
那汉子嗓门颇高,在座的看客都听得清清楚楚,一齐哄笑起来。还有人调笑着道:“我听说,兖州洛氏曾与玲珑阁的大小姐有过婚约,洛云峥这一死,那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岂不是要守寡?”
“守寡也比顶个罪人之妻的名号强啊!”另一位迅速借口,道:“没听那位老哥说,洛云峥年纪虽轻,实则体虚啊,连个宋西辞都搞不定,还要借助老祖宗的混沌之力。玲珑阁的大小姐若是真的嫁过去,还不得夜夜空闺独守,哭得肝肠寸断啊!”
“你说的意思是,洛云峥是个废人?连那方面都提不起气力?”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让你家那个母夜叉的婆娘听见,准得赏你一顿耳刮子!”
又是一阵哄笑,夹杂着些许格外下流的喃喃私语。
最先说话的那个汉子一边笑着一边抓起盘子大块带骨的牛肉,张嘴的瞬间只觉劲风扑面,脸上猛地一疼,像是被人结结实实地抽了一记耳刮子。嘴里血腥味浓重,呸的一声吐出两个断裂的槽牙。
“什么人敢下黑手暗算爷爷!”那汉子也是个暴脾气,登时便掀了桌子,盘碗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站出来,让爷爷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