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莫邪来，流光似乎显得有些害羞。平日里，总是莫邪话多些、嗓门也大些。而流光一般不多话，说话时声音也很轻柔。流光很勤快，待我也很细致用心——他知道我眼睛不方便，便总会尽力多帮我做些，此时，他的话便会格外多了起来。
比如每次上桌吃饭的时候，流光总会先是小心地把筷子塞到我的右手中，然后轻轻地牵着我的左手、帮我的手扶上饭碗。接着他便会这样告诉我：“云娘，今日几案上放了三碗菜。从你的左边向右边数哦，你最左边的是一碗水煮马齿苋，这是我的拿手好菜，咸淡应该合你口味；然后便是一碗炙野鸡肉，我阿兄今早刚进林子打来的野鸡，是我动手料理的。云娘，你且看看，我炙烤得火候如何？我阿兄觉得略有些老了，你觉得呢？你最右边放的是我们刚从集市上买来的胡麻饼，闻着味道甚好，好多人排队买呢。云娘，你快尝尝，喜欢不？”
“是啊，是啊，就数十九郎鼻子尖，那么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我看到那铺子前有那么多的人在排队，就想劝说十九郎改换着去买点别的什么。然后啊，云娘，你猜猜，当时十九郎是如何答的我？”莫邪的语气甚是调皮。
“十九郎他怎么答的？”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兄！”流光嗔怪着莫邪。接着我便听到莫邪笑着“哎哟”叫了一声，似乎是流光因为觉得害羞了，便出手推了或是捶了莫邪一下，然后就是兄弟俩彼此追逐、哄闹的声音。
我听到莫邪带笑的声音从我背后三四步远的地方传来：“哎哟，哎哟，十九郎当时说啊，‘云娘’应该喜欢这个味道。哎哟！”莫邪忽然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地高声尖嚎了一声。
此时，我就会对流光轻轻地说一声：“多谢十九郎。”然后，我便会听到莫邪的大嗓门，带着笑意：“十九郎，你干嘛脸红啊！”接着便是“啪啪”两声，应该是莫邪在拍流光的肩膀，最后就是莫邪那一阵“哈哈哈哈……”的爽朗大笑声传入我的耳中。
每天的日子就这样悄悄地平静流去。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早已沉沦在流光的温柔对待中之时，我却已经无法在控制自己的心了。我曾经想着：若是流光真的喜欢我，然后有一天对我说要娶我，我会满心欢喜地嫁给他。哪怕他其实是妖，哪怕他的真身是一只长着角的狐狸。然而，流光却一直没有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想：若是流光能给我一个暗示，我不是笨人，应该会懂的吧，那样的话，我也会一辈子守着他。然而，流光也一直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其实，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告诉自己：傻云娘，你既然如此思慕十九郎，索性就勇敢点，去告诉他吧。若他也喜欢你，那自是一切圆满了；若他并不喜欢你，那便也只能感叹一句“有缘无分”了。你此时去告诉他，并非想要他的报答，只是，你去做过了，以后就不会遗憾错过。如果，将来他遇到什么痛苦烦忧、想要自暴自弃之时，能够偶尔想起你这个盲女，想起这世界上还曾有一个人如此爱他，能让他明白自己并非一无是处，那便也足够了。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这个说出口的勇气！
*
直到那一天，流光和莫邪的仇人寻上门来，莫邪为了救我而死。临死前，莫邪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云娘，我，一直，思、慕、着、你……”。之后我便听到莫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少年郎君，皮肤略略黝黑，但身体健硕，一张脸也长得甚是英俊。他温和地抚摸着我的脸，他温柔地轻声告诉我：“我是莫邪。”
我摸索着握住了莫邪渐渐变凉的手，温柔地呢喃着：“十八郎，你可知，郎君甚是勇武，小女，其实也一直倾慕着郎君。”我含着羞涩略低了低头，我感觉自己的面颊一片滚烫，然后似有什么自我的腮边悄悄滑下，也是滚烫的，一路灼烧着我的脸，也灼烧着我的心……。
莫邪死了，流光还在。但我决心就此为莫邪守身作为报答，因为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那夜，我早早上榻安寝。在梦中，我与莫邪拜了天地。我对着他清唱：“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莫邪含泪带笑望我，语声微颤：“云娘你，其实……，还有更好的。”
我道：“不，只有你，说思慕我。”
他低下半透明的脸，吻上我的唇，我感觉不到他的唇，却看见他的眼，亮得惊人……。
*
现在，我每个夜晚都能看到莫邪，他并未变回那般长着角的狐狸本相。他依旧是个英俊少年郎君，他总是温柔地对着我笑，大着嗓门说着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欢笑和眼泪。
莫邪告诉我，他们出自乘黄一族。他唱了那首在华城之中甚是流行的《寿星谣》给我听：“北窟有乘黄，中天降瑞祥。一乘得千岁，再食寿更长。”莫邪平时清朗的嗓子此时显得十分低沉。我记得莫邪以前很喜欢唱山歌，也唱得甚好，可是这一回，莫邪唱得不仅荒腔走板，更是断断续续、几乎不成了调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心疼莫邪，更心疼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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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出自《诗经·国风·唐风·葛生》。其意为：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长漫漫。百年以后归宿同，与你相会在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