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声响起时天色尚早,还沉沉的黑着没点儿要亮起来的意思,傅云霁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本来她就没怎么睡着,可外头的人不知道,持续不断的一下一下的叩着门,间隔很短,催促意味很明显,可没有出声,又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就这么等着傅云霁回应。
侧头去看,隔着清浅颜色的薄帐,大约瞧得见门外头人提着的灯笼烛光朦胧,眼睛酸涩得很,一小点光亮就感觉刺痛,傅云霁抬手遮在眼前,半晌才轻轻回了外头一声,那叩门声才停了。
自小便没有人近身伺候,虽是顶着大小姐的名头,实际上她几乎事事都只能依靠自己打理。更衣洗漱,没人会特意为她准备热水,盆里的水冰凉凉的,扑到脸上一个激灵,用帕巾拭净,傅云霁呼出一口浊气。这家里当真容不下她,她娘不久前终于诞下嫡子,生怕她的不详会祸及那尚在襁褓的婴孩,刻不容缓的要把她送离远了去。
这座深宅大院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往事,仿若一场荒唐闹剧。她娘薛氏本是傅家明媒正娶的正妻,她爹傅仟却在成亲之前就宠爱于一个从烟花之地赎身带回的清倌,正妻还没过门,那清倌便有了身孕,这怕是最下脸面的事情不过了,而薛氏还是心甘情愿的嫁入傅家,一心想为傅家开枝散叶,生下嫡子,好稳坐正妻之位,却阻止不了那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的妓子生下长子被顺理成章的抬了侍妾,可是薛氏自个肚子却不争气,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就在生产之时,突然有高人不请自来,说此子命硬,有碍家人,傅仟惊讶忐忑,正犹豫间,她娘顺利生产,是一个女儿,除了那侍妾,其他人都很失望,对傅云霁来说还是幸运,若不是薛氏那时多少顾念她是亲身骨肉不免心软,也不想再一次让那个令人愤恨厌恶的女人如愿;若她不是女儿身,那侍妾也不会轻易让高人松口,最终是指了个的院子,点明将傅云霁养在其中不得轻易迈出,傅仟虽是半信半疑,对一个女儿却不多在意,只当养着就是了,到岁数了许人家嫁了,多少还有点用,真有碍家人,那也是别人家了。当场还请高人顺便赐名,说是正日光灿烂破云而出,就得云霁二字,从此傅云霁就被养在那个院子里了,对外说是傅家大小姐养在深闺,可这么个不受宠没人在乎的孩子,在那大院中哪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往后薛氏逐渐耗灭了那点心软,权当甩掉了个没用的包袱,不闻不问。
变故出在傅云霁七岁的时候,那侍妾的儿子年长两岁,自小备受疼爱,性子十分跋扈,偶然发现了傅云霁的院子,知道了家里竟然还有个从来没听过的“妹妹”,不屑之余,便经常没事挑事,对傅云霁拳脚相加,这事后面,少不得那为人娘亲说过的什么话,那段时间傅云霁被欺负的凄惨,却没人管,可就在一天那男孩在欺负完傅云霁回去找他娘的时候,明明有一群丫鬟小厮尾随伺候,不知怎么地却掉进了花园的池塘中,还没等人去把他救上来,就被淹死了,而那侍妾听闻噩耗,目眦欲裂,奔着要出门去,又不知怎么地才举步就绊了一跤,一头撞在了门槛上,当场毙命,一日之内唯一的儿子和宠妾接连丧命,傅仟不仅是悲恸愤怒,更是怀疑,可再怎么调查,两人都只是意外身亡,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男孩最近喜欢往傅云霁的院子跑,虽然傅仟并不希望他们有太多接触,但他并不分心多管后院之事,想来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最多只是稍微没有轻重一点,只是,傅仟不禁想起了高人的话,那么多年,傅云霁没出那院子里都没生过什么事,怎地突然出事了,傅仟不得不考虑起来,特别近年来,傅仟在官场的确是越发如鱼得水了,先不说这件事看起来根本与傅云霁没什么关系,若是有什么关系,傅仟也不敢细想,世间当真会有那样玄乎的事情。而有小道消息在下人之间传开,说是侍妾母子之死,皆因招惹了傅云霁,虽然傅仟一听到那些流言就很快压制了,也打发了一批嘴碎的下人,那些事情成为大宅中的禁忌。
对傅云霁来说,称不上幸与不幸,就是那时起,下人都是不愿意靠近她一点的,只要是她一天没出屋子,那屋子必然是没有人会来打扫的,送饭的也是低着头来去匆匆,若是她刚好就坐在桌子边,搁下食盒的手都会害怕的打着颤,再恭恭敬敬的恨不得一步一叩首的跪着退出去,刚开始傅云霁想不通,只觉得比被明里暗里的欺负瞧不起还难受,还为此躲了几次,既是不想见那些人的那副样子,也是隐隐有点希望他们找不到人着急一下,毕竟无论如何她也是这傅家的大小姐,可她禁不住饿,送饭的人才走,她就忍不住出去吃了饭菜,可比原先受欺负时候吃的饭食好多了,还是热腾腾的,从口里暖到肚里,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没人愿意靠近她,可是食宿穿戴,再没有受到苛待,也不用承受言语恶意,大概算是更顺心满意的生活,但那种顺心满意也不过是比之从前的食不果腹的困苦,当慢慢被消磨下去,她也不再是一碗热饭就足矣的幼童,这小小院落的一方天地,她一年比一年,愈加难以忍耐。
要不是从小听惯的闲言碎语,更是曾经她那所谓的“哥哥”的口无遮拦,那些事情不会一字一字的刻在傅云霁心中无法忘怀,让她终于明白,恁存有多少奢望,都不会有人在意她所想,更不会在意她。傅云霁最不想忆起的是,当她幼弱,面对欺凌无处躲藏,无所庇护,忍耐只换来更加肆无忌惮,她本能的迸发出恨意,一遍遍的想着希望所谓的“哥哥”去死,她并不懂死为何意,直到那“哥哥”真的死于非命,傅云霁惊恐无措,她不自觉背负起别人殒命的罪责,哪怕渐渐懂得那不必由她来承担,即使所谓高人批命不过是个谎言,她不必信,她的血亲却宁信其有,再顾不及与她也是骨肉亲情。
只是大概无人知道,当时傅仟对傅云霁杀心已起,却不敢妄动,迟疑下来。傅仟心里明白,宠爱归宠爱,出生风月的侍妾与庶子始终上不得台面,他最怕不过是牵扯到前程,牵扯到他自己。往后几年,傅仟又抬了几名侍妾,连同薛氏一起,皆再无所出,烦闷焦躁之时,每每想起,总忌惮着傅云霁,到如今薛氏再孕终是诞下嫡子,可孩子生来就有些体弱,傅仟和薛氏不约而同的担心是因为傅云霁,为保孩子康健平安,送走她势在必行。